家教性侵事件:被熟人侵犯這麼久,是誰堵住了受害孩子的嘴?

他們都曾試探性地向光明求救,卻被最信任的人一把推回了黑暗。當受害的孩子,好不容易明白「奸」這個字的含義,他們早已被這個泥潭牢牢凝固了雙腿,拔不出來。

年薪16萬的家教老師鄒明武被指多次強姦、猥褻女學生,以強姦罪、強制猥褻罪被公訴至法院。12月26日,海淀法院對這起職業教師利用家教時間性侵未成年女學生案進行了宣判。鄒明武被判處12年6個月有期徒刑,並被宣告「從業禁止」。

在案發前,小娜(化名,17歲,高二學生)從2016年3月開始,經受了來自家教鄒明武將近1年性侵擾。鄒明武利用給小娜輔導功課之機,多次以強行親吻、撫摸、讓被害人為其手淫等手段強制猥褻小娜,並多次強行與小娜發生性關係。

監控錄像拍下了鄒明武對小娜的侵犯。

在這段絕望的時間裡,小娜也曾試探性地向父母尋求過幫助,然而卻沒有從父母那裡得到積極的回應。

他們不是不願意說,而是不能說

有很多人問:小娜為什麼不直接告訴父母呢?

她「說」了。

小娜曾經向父母表示,期望換一個家庭教師,但她的父母卻並沒有接受到小娜求救的訊息。父親說這是重點中學的老師,請過來這麼貴,還很難請到。父親以為女兒只是怕苦,覺得課業繁重,情緒化地拒絕補課,並未太在意。何況女兒的成績一直正常,所以就沒覺得有問題。

愚鈍的父母,將成績作為家庭教師正常與否的量化標準,也許小娜沒有堅強地維持成績,能夠更早地獲得來自父母對家庭教師鄒明武的警戒。

小娜一直暗示,然而父母的愚鈍使得她受害的時間無盡延長,直到小娜鼓起勇氣,要求父母安裝監控。看過監控的父母才知道,自己的女兒曾在很長的時間裡,用一種看似怯弱實則用盡勇氣的方式,向他們呼救——

我在遭遇性侵,快幫我把侵害者趕走!

通過監控錄像,小娜的父母才知道自己的女兒經受著怎樣的折磨。

但她最信任的人卻沒有接收到她的呼救訊息。小娜的父母,並不是第一對,也不會是最後一對愚鈍的父母。自殺女作家林奕含半自傳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也有相似的劇情。

房思琪想從母親那裡尋求拯救,然而她沒想到試探的結果,居然是「受害者被責備」。房思琪剛從充滿黑暗的屋子裡打開了一條門縫,就被她母親從外面關上了。

林奕含生前接受採訪時,這樣描述自己的書。

而門內的侵害者,卻還在不斷地用威脅、誘騙給受害者的嘴貼上封條。鄒明武就曾不斷地威脅小娜,「當時鄒某還恐嚇孩子不能講,否則讓她無法在學校上學,而且說孩子上、下學騎車路線他知道,還說自己開車,讓孩子自己看著辦。」

小娜不是鄒明武唯一的受害者,沉默的孩子一直縱容著鄒明武的暴行。在校時,鄒明武喜歡在辦公室對女生動手動腳,摸手,拍大腿。大多數同學的應對辦法,只是派班上的男生替自己去問問題,避免與鄒明武在辦公室相處。

曝光到大眾視野之中的小娜事件,是勇敢的例子,而大部分遭受性侵的孩子,都選擇了沉默。

安徽潛山一小學校長性侵案中有9個孩子受到侵害,大多數都在遭性侵后選擇沉默。臨泉縣鮦城鎮一位男子劉慶朋,17年強姦了116人,而在17年間,無人告發此事。上海華東師大二附中一位名師性侵多名男生,二十多年後才終於有人敢站出來陳述事實。

受害人吳振浩講訴,1994年,15歲的他剛考入高中,就意外遭到了來自老師的性侵犯。和他一樣的受害者,還有其他幾名男生。

對於像鄒明武這樣的人,沉默只會鼓勵他們的暴行,也將未成年人遭受性侵的時間不斷延長,60%的案件犯罪持續時間都在2年以上。江蘇永陽鎮小學教師施某強姦猥褻兒童案犯罪行為持續6年,安徽余井天明小學校長楊某強姦猥褻兒童案,犯罪時間長達12年。

受到侵害的孩子最勇敢的求救,就是像小娜一樣請求父母更換家庭教師、在房間內安裝監控,或者像房思琪一樣試探性地與母親討論性教育。他們所有試探性的求救,都已經用盡了勇氣。

年長的孩子尚且沒有開口的勇氣,而所有試探性的求救一旦被最親近的人忽略,他們將更難得到拯救。而年幼的孩子,更不具備開口的能力。

被姑父性侵的6歲女童歡歡受到殘暴的對待長達一年,因為父母外出務工,她被寄養的姑姑、姑父家中。能夠拯救她的人離她很遙遠,而她卻要和侵害她的人朝夕相處。姑父威脅她不能說出去,而知情的姑姑不僅沒有阻止丈夫的暴行,反而也威脅歡歡,要她隱瞞。「姑父姑媽不讓我說,說了要把我打死。」

最後,是歡歡的身體異常,通過醫生的診斷書告訴了聚少離多的父母真相:6歲的歡歡長期遭受性侵。「醫生說時間不短,生殖器,肛門,嘴巴都有痕迹。」檢查報告顯示,歡歡的生殖器、肛門等部位均出現了撕裂傷口,而且被性侵的部位也有不同程度的感染。

歡歡的診斷書

經過大半年的治療,歡歡的身體創傷基本痊癒,但精神卻一直萎靡不振。「性」之一事通過姑父性侵、姑姑幫凶這種最醜惡的方式,展現在了對性一無所知的歡歡面前,留下長久的心靈疤痕。

更可怕的事情還發生在湖南藍山,當地一名13歲的留守女孩遭到48歲同村鄰居強姦,懷孕併產下一名女嬰。

強姦之後,鄰居還威脅女孩要是說出去就殺她全家。因為害怕,女孩誰也沒告訴。即便她想說出來,又能告訴誰呢?父母都進城打工了,只留下她和奶奶相依為命。

直到女孩誕下一個孩子,她被強姦懷孕的事情才得以曝光。但女孩父親的反應卻令人心寒——

在這樣的環境中,又怎麼能指望被性侵的孩子,能勇敢地說出事情真相,指認犯罪者呢?

「奸」「性」是什麼?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說?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被老師性侵的房思琪曾經想和母親談論「性」。

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

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

思琪媽媽的觀點,是全中國大多數家長想法的縮影。

在大多數性侵案件中,受害的孩子們在一切都來得及的時候,並不知道:撫摸、親吻、廝磨……這些行為有一個名字叫「猥褻」。它們是強姦的前奏,是應該喊停的訊號。13歲的房思琪第一次面對性侵的時候,缺乏性知識的她,甚至很難正確地、精準地措辭,向她的母親描述自己的遭遇。

如果小娜接受過性教育,在鄒明武最初撫摸她的時候,用器官觸碰她的時候,她就該知道,那已經是不對的、過分的行為,她就已經可以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不至於發展到更加惡劣的地步。

梁心妖在《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一文中說:「在我12、3歲時,參加過一次摩肩接踵的展銷會,在水泄不通的小攤前,忽的有人鉗住我的肩膀,在背後隔著衣服摩擦,我只是隱約知道,這大概不是好事。幾年後,我才學會了一個叫「猥褻」的詞……」

初中的時候,我曾經遇見一個有露陰癖的男人對我脫下褲子,強迫我看他的下體。然而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他行為的含義,但我已經不能穿越回到那時,為14歲的我捂住眼睛。

孩子的不諳世事、沒有任何性經驗、缺乏性教育,成為了犯人最好利用的空白。他們正是利用這一點,哄騙、誘拐,從撫摸開始,一步步侵蝕,最後和無知、無助的孩子發生性關係。

就像房思琪的老師欺騙她:這是愛,只是方式粗暴了點。老師愛思琪的方式,就是把他下面的器官塞到13歲的房思琪嘴裡。

鄒明武的行為越來越惡劣,甚至直接在輔導過程中讓小娜觸摸自己的下體。

這些受害者不知道「奸」是什麼,也不知道「性」是什麼,但他們已經被迫見識了「性」的醜惡。等他們終於這些行為的含義時,事情已經惡化到太過嚴重的地步,醜惡和恥辱感,成為了下一個堵住他們嘴的元兇。

壞人會謝謝家長:

「多虧你們覺得性教育多餘」

南京南站猥褻事件曾引起網友熱議。許多人分析,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小姑娘彷彿坦然地被撫摸胸口,極大的可能是小姑娘根本不懂這種行為的含義。

一名18歲男子在南京南站公然猥褻女童,在長達5分鐘的猥褻過程中,一對中年夫婦端坐一旁,未加制止。后據警方公布消息,同行的中年人為該男子父母,而這名女童則為這對中年夫妻的養女。

通過許多網友對幼年經歷的分享,可以看到,「對性的無知」大大便利了這些壞人。

網友「@我才不是小亞呢」說:「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媽讓我跟我老爺一塊住,她跟我爸睡。每次我姥爺都會摸我的胸,那時候我胸還小,他一個手就能握得過來,有時候甚至用食指和中指按住我兩邊的尖尖。」

「@種花蜘蛛」說:「小時候,我家旁邊有一個種花的爺爺,住附近的小朋友都很喜歡他,去找他玩。每次我去找那個爺爺,他都會把我抱起來放他腿上,手伸到我內褲裡面摸我下面。一開始的時候我非常得意,因為他是孩子里的小明星,但他只抱我,所以我就很得意,被他摸也不覺得什麼。我長大了才知道他這種行為是不對的。」

受害的孩子並不明白這些行為叫猥褻,所以也無法及時叫停這些行為,而強姦往往跟隨在猥褻之後。

在性侵這件事情里,沒有任何一個性別是安全的。男性也會遭受性侵。

河南信陽某大學發生的男生被性侵事件。

而女性也有可能成為性侵案中的加害者。

許多受害孩子的家長們都如房思琪的媽媽一樣,覺得孩子不需要性教育,他們覺得,當孩子們該知道性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會知道了。

這種觀點,讓人想起玄幻小說中的血脈傳承:神獸的能力和記憶都是與生俱來的,他們通過覺醒血脈,就能獲得來自老祖宗千百萬年積累的能力、智慧乃至記憶。

家長們應當明白,人類的基因,23對染色體,並不具備這樣玄幻的能力,這才是我們人類需要教育的原因。

中國人仍然普遍存在談性色變的情況,普遍觀念都避諱「性」,更勿論針對未成年人的性教育。2017年3月,一份由北師大編寫的小學生性教育教材,因為「@李鐵根」等微博大V譏諷教材內容過於露骨,這套教材半路腰斬。

有網友惋惜地評價:「中國好不容易邁出了對未成年人性教育的一步,又立刻被一群無知的人捅了回去。」

有調查顯示,我國青少年性知識最多來源於書、雜誌、宣傳單。來自父母的加起來只有4%,遇到性問題時,不到10%的人會去問父母,絕大多數人選擇「悶在心裡」。

談性色變的大環境,也捂住了受害者的嘴: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情,不應該說出來。就像房思琪從媽媽那裡得到的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

反觀國外,很多家長對待「性」擁有更加坦白的態度,因而孩子更願意與家長討論「性」。

據美國Kaiser家庭基金會對15到17歲的青少年的調查,41%的青少年曾跟其父母討論什麼時候可以發生性關係,43%的青少年曾跟父母談起怎樣與男朋友或女朋友談有關性健康的問題,52%的青少年與父母談過避孕套,56%的青少年與父母談過艾滋病。

正是這樣,即便被熟人性侵很久,受害者也無法將自己的遭遇說出來: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跟誰說,不知道可以說。

反對普及性教育的人覺得性教育太早了,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鄒明武之流覺得孩子的年齡剛剛好。小娜、歡歡他們,還不知道在與異性進行更深層次的身體接觸時,還有傳小紙條,還有對視就會臉紅,還有偷偷碰一下手就會分開……就已經被迫接觸了「性」最惡劣的一面。

他們以為被性侵,是自己的錯

缺乏性教育的房思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性侵,她也不太明白這種行為叫做性侵,她只能隱晦地感覺到,這似乎可以用「在一起」來形容,於是她試圖想母親尋求答案: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說:「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

「誰?」

「不認識。」

「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

思琪不說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

也許房思琪口中的「有個同學」就是她自己,她想知道媽媽對此的評價,再決定是否把這件事描述給媽媽,但在她開口前,「有個同學」就已經被媽媽用「這麼騷」否定了。

這個回答,讓房思琪決定一輩子都不開口。

大眾輿論的「蕩婦羞辱」再次阻止了受害者開口。然而很奇怪的是,低俗的人可以當著別人的面,隨意的開三俗的黃色笑話,無人譴責,而遭受性侵、猥褻的受害者卻彷彿被釘上了恥辱柱,所有惡臭的經歷都只能腐爛在心理,背負一輩子。受害者畏畏縮縮、小心翼翼,壞人反而坦坦蕩蕩、泰然自若。

世界上有很多事故的發生,需要人們自審,但這其中不包括被性侵。女孩和男孩無論有多麼美麗,都是上天賦予的禮物,而不是壞人性侵的理由。

就如2012年,兩名年輕女子在上海地鐵二號線,身著黑袍和普通衣裝,蒙著面,手持彩板,上書「我可以騷,你不能擾」、「要清涼不要色狼」,以此抗議上海地鐵二運的言論。

上海地鐵二運官博引起網友廣泛熱議的微博

手持彩牌的女孩在地鐵抗議。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還有一個叫曉琦的女孩。她在思琪之前,被老師誘姦並保持長期性關係。在被老師拋棄后,曉琦上網發貼,然而網友卻回帖罵她小三,並篤定她用了老師的錢。「蕩婦羞辱」打消了曉琦所有的勇氣。

這些審判者就像是兇手的幫凶,一次次地撕碎受害者傾訴的勇氣,一次又一次地將即將破土而出的真相掩埋。壞人的惡行,在他們的幫助下完美地掩藏回地底,躲開了正義的暴晒。

而我們能做的,就是避免成為這樣的審判者,並讓這些受害者知道,錯的不是他們,而是性侵他們的壞人。恥辱屬於罪犯,不屬於受害者。他們應該勇敢地說出來,壞人才會得到懲戒,痛苦才會終止。

各種與性侵有關的事件,頻繁見諸網路。 最令人痛心的是,每當我們推送與此有關的文章,留言區都是一片痛心的血淚史。沉默的受害者,比我們想象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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