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的小說:雨傘,死刑

作者王曼。

四月的一天上午,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那雨像一支支閃光的箭,密密麻麻地射向大地,蹦濺起的雨滴似一個個玻璃小球在柏油馬路上跳上跳下,天色逐漸暗淡下來,把上午弄得跟黃昏似的。我剛去那家律師事務所上班不久,那天輪到我值班,不敢怠慢,幸好一早出門,躲過了這場大雨。

辦公室里非常清靜,半晌連電話也沒有一個,除了房間那頭的兩個行政人員以外,就我一人在空蕩蕩的屋裡。看著窗外冷清的街道和稀稀落落的汽車,我站在窗前發獃,心想遇上這樣的天氣,在家裡睡睡懶覺該有多好?同事們估計都不會來了,難得清靜,我泡好了茶,拿出一本閑散的書,靜靜地看了起來。

正看得專註,似乎覺得屋裡有了動靜,我抬頭一看,怔了一下,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一聲不響地站在我的跟前,不知他是啥時溜進屋的。

「你找誰?」我脫口而出,語氣裡帶著抱怨。

「請問……你……是律師嗎?」男孩輕輕地問。

「不是律師我坐在這裡幹啥?」我打量起他來:身材瘦小、單薄,穿一件很舊的夾克衫,臉上帶著稚氣,眼神是怯怯的。我見男孩的嘴角動了一下,覺得我的話是不是太沖,嚇著他了。

「你有什麼事嗎?」我放緩了語氣問。

「我……要找一個律師。」

我看出了他心中的急迫和惶恐,知道他家裡一定出事了,我把他領進了接待室。

「有啥事,說吧!」

男孩站著,等我坐下后他才坐下。我看見他雙手握著一把濕漉漉的長柄雨傘,放在兩膝之間,雨水順著傘尖成一條線流到了藍花地毯上。男孩隨了我的目光看去,一灘水漬像地圖一樣鋪開了,他的臉「唰」地紅了,立即起身躬腰,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手裡還拿著那把雨傘,東也不是,西也不是,把水滴弄得滿屋都是,男孩越發慌張得不知所措了。

見他的窘樣,我心裡發笑,也對他動了惻隱之心。我接過他的雨傘放到了外屋,倒了一杯茶水給他。

男孩雙手接過紙杯,捧在手裡,小聲說謝謝。

我回到座位上,桌上攤開的紙上一個字還沒有寫,我用筆敲了敲桌子,看著男孩,他也看著我,好像在思考著什麼。

我耐著性子問:「你說話呀,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助你?」

男孩的雙手微微打抖,茶水濺了些出來。「我……我的爸爸被判刑了,我要幫他請一個律師。」

「什麼罪名?」

「他們說他運輸毒品。」

我正在寫字的手停頓了一下,他大概察覺到了我的反應,他說話也停住了。

「判了多少年?」

「死刑。」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垂下了頭,好像他也是犯人似的。說實話,對於這種案子,律師都沒有什麼興趣,一是因為凡是涉及到毒品的犯罪都是重罪,全世界都要嚴厲打擊,而且犯罪嫌疑人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往往被公安機關人贓俱獲,留給律師的辯護空間不大;二是在收費上也沒啥搞頭,你可以收高,可別人付不出。

「他關押在哪裡?」

「攀枝花看守所。」

我知道那裡是一條成熟的販毒通道,許多毒品是從緬甸經雲南、攀枝花流入內地的。

「聽口音你是那邊的人?」我問。

男孩點頭,還捧著那杯水。我想許是他冷,用茶水來取暖吧。我重新倒了一杯水給他,這次是用的瓷杯,男孩起身接過,仍捧在手中。

「起訴狀你帶來了嗎?」

「沒有。」

「一審判決書呢?」

「沒有。」

「上訴狀呢?」

「沒有。」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有什麼文件?」

男孩咬著嘴唇搖了搖頭,眼睛里的光像是漏走了一樣。

我瞄了他一眼,「他以前干過嗎?」

「沒有,就這一次!」

「數量多少?」這是量刑的關鍵。

「不知道。」

我快無語了,「你怎麼什麼法律文件都沒有,又啥都不知道,叫我怎麼幫你?」

男孩低下頭,杯里的熱氣直撲他的臉,他死盯著茶水沉默著。此時只聽見窗外嘩嘩的雨聲,反正我今天也沒啥事,索性再問問。

「他為啥去運輸毒品?」犯罪動機也是量刑的酌定情節之一。

「為了給娃兒交學費。」他低頭說。

「是給你交學費嗎?」我詫異地盯著他。

「不是,是給他的女兒。」男孩揚起了下巴。

「怎麼?他不是你的爸爸?」

「是我女朋友的爸爸。」

我遲疑了一下,又問:「那她怎麼不來?」

「她來不了。」男孩的聲音大了些,也沒有剛才緊張了,也許是身上暖和了吧。

我心裡咯噔一下,看他那瘦小的肩膀,哪能承擔起如此的責任?說:「又不是你的爸爸,你能承擔起這個責任嗎?」

男孩說:「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出面,她家就沒有人管了。」

我對他的看法有些改變了,「對判死刑的人,政府會為他們指定一個律師辯護,是免費的。」

「我知道。我怕他們不上心,我要自己請律師,這是最後的機會了!」男孩用乞求的眼睛看著我,生怕我拒絕他。

我還能說什麼呢?是他的勇氣和俠義之舉打動了我。我決定接手這個案子,幫助他。但心裡著實沒有底,這是保腦袋的案子,結果難以預測。況且,這還是我律師生涯的第一個案子呢,當然,我不會告訴這個男孩的。

「6.26禁毒日就快到了,會有一批毒犯伏法。時間很緊,你要儘快作出決定。」我說。

男孩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就委託你了。」他堅定地說。

「那好,我再問你一些事情。」

男孩一直併攏的雙膝打開了,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盯著我,臉上有了微微的舒展。

我們的談話漸漸輕鬆起來,從交談中我得知:男孩姓梁,他女朋友姓周,都是攀枝花人,他們是高中的同學,現在又同在成都近郊的一所二本大學讀三年級。女孩的父親在家務農,母親在鎮上賣油條。她母親兩年前病逝了,家裡還有一個讀高中的妹妹。女孩考上了大學,成了家裡的希望,她爸爸身體不好,幹不了重活,為了給女兒交學費,一時糊塗,跟著鄰居去了一趟雲南,回來就被公安局抓了。

窗外天空發亮,雨已停歇。我們的談話也差不多了。

接下來是談代理費的問題,我知道了他的情況,說了一個很合理的數字,男孩點頭同意。我們簽訂了代理合同,約定代理費在合同簽訂之日一次付清。可到交錢的時候男孩只拿出了應交數額的1/3,說現在只有這麼多了,以後一定補上。

沒有辦法,我只好同意。又不無擔心地問:「你們都沒有經濟來源,錢從哪裡來?」

男孩說:「到處想辦法借,女朋友說了,實在不行了,就賣她家的房子。」

他這麼一說,我又無語了,心想這個案子我不能指望賺錢,就當是做好事積德吧。

末了,我問男孩:「這條街多的是律師事務所,從你那個方向過來,我們所在最後的位置,而且還下著大雨,你怎麼就走到我這裡來了呢?」

「每家律所我都進去了,但是感覺不好。」他說。言下之意是走到我這裡感覺就好了。也許,是我的收費比較合理吧,還是我的態度?我想不好。我知道,遇上這種律師不喜歡辦的案子,他們都會說出一個讓人不能接受的數字來嚇跑當事人。

辦完手續,男孩擰緊的眉頭一下子就捋平了,我看他的相貌其實長得挺清秀的。而我的心卻往下沉,我感到了壓力。

他推開門走了,彈簧門「啪」地彈動了好幾個來回。

我突然追了出去:「你的傘!」

他雙手接過,不好意思地笑笑,進了電梯,一個小小的背影被兩扇鐵門封住了。

我看著一張委託書和代理合同,它們對案件沒有任何作用。除此,我什麼材料都沒有,突然感到自己是不是一時衝動接下了這個棘手的案子,我有些後悔。

天已放晴,有一絲陽光鑽出了雲層。桌上的兩杯茶水早就涼了,可還是滿滿的,男孩一口都沒有喝。

我坐下來,回想我們剛才的談話,我要整理思路,制定出方案,離6月26日還差兩個月多一點,刨出節假日,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要快,要快!

第二天剛上班,我就拿著所有手續趕到了省高院,找到刑庭的法官,問是否收到了周書才的上訴狀,法官點頭,隨即給了我一大摞材料,我如獲至寶,抱著它進了斗大的閱卷室。

材料凌亂繁雜,但每一個字我都不願意漏過,我知道對我有價值的信息全部都隱藏在這些字裡行間,我要像沙裡淘金一樣把它們找出來,連成一串叫做證據鏈的珠子。我邊看邊記錄,頭腦里的線條逐漸明了清晰,一大摞材料被我讀得越來越薄,整個案情被我勾畫出來在腦海里展開:周書才,47歲,務農,家境貧困,妻子病故。為了給女兒籌集學費和償還妻子生病時欠下的債務,經不起鄰居何三的誘惑,上年春天與何三同去雲南大理幫黃大牙購買了海洛因450克,並將其藏匿於何三的農用車的空氣濾清器內,返回攀枝花即落網。

海洛因!450克!看見這幾個字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50克就夠殺頭的了,而且不論是直接證據還是間接證據幾乎都找不到什麼瑕疵。我早就說了,這些近乎於文盲的傢伙哪裡是警察的對手?

快下班的時候,法官來到門口用手使勁敲門,似乎提醒我時間。我沒好氣地說:「不要催,快了!」

法官還是站在門口向我招手,我跟他進了辦公室。他又拿出一本卷宗給我:「這裡還有。」

我想它也不過與那些材料的內容一樣,對我沒啥價值,但還是無奈地接過了材料。

法官大概看出了我的無奈,指著那份材料說:「你一定要看看。」

下午,法院的大門剛開我就沖了進去,又一動不動地把屁股粘到了椅子上。我打開了那份材料,想到法官的提醒,以為會有讓我興奮的內容。是啊,它的確讓我興奮,那是眼球爆裂的興奮。

材料的首頁是一份刑事判決書。原來,兩年前,周書才在家私設電網,導致一小女孩傷殘,周書才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據此,周書才在緩刑考驗期內又犯新罪,按照法律規定,要將前罪和后罪相加並罰。

我閉上眼睛,用兩手揉壓太陽穴,開始抱怨起周書才來,真是個該死的東西,想拉你都夠不著。完了又抱怨起男孩來,這麼重要的情節,他居然一字不提!他不是推我去跳火坑嗎?不行!我絕不願意第一次辦案就失敗,那會給我留下永久的陰影。

我摸到太陽穴處的血管似兩根蚯蚓爬出來,隆起。一把雨傘進入了我的視野,傘尖滴著水…… 順著雨滴,我漸漸平靜,回想昨天的情形,我覺得男孩也許真的不知道他還有案底。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就是火坑也得跳啊。我對自己說,這條路走不通,必須再找一條路,不能就此阻斷了我的智慧——這是律師起碼的素養。與此同時,我想到了一個新的思路,這是唯一的稻草,必須一試。

過了兩天,我帶著自己形成的觀點又去了法院,承辦法官不在,我直接找到了刑庭的庭長。我對他說,周書才運輸毒品罪行嚴重,理當受罰,但不必立即執行死刑。我談了兩點意見:一是從犯意、毒資、行為、地位等因素逐一分析周書才的情況,請法庭充分考慮他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次要作用;二是周書才的犯罪動機,我講到了他的家庭和他正在讀大學的女兒。我見庭長聽得很認真,臉色也凝重,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我一股腦兒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庭長最後說:「把你的辯護意見儘快交來吧。」

我已經盡責了,剩下來的事情我無法掌控,只能焦急地等待。

終於,判決書下來了,我的努力沒有白費。二審改判周書才死刑,緩期二年執行。一顆人頭,就是這樣沒有掉下去的。

這個結果,對我來說是莫大的喜訊,所里的同事也為此高興。我立即要給男孩打電話,心裡想象著他和她高興的樣子,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找到我領回那張等同於她父親腦袋的判決書,他倆一左一右地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向我道謝,說我是他們家的大恩人……

電話是打到他宿舍傳達室的,當然不會是男孩接電話。我留了言,叫他立即與我聯繫。

我著急地等他的電話,一直沒來,過了大半天才聽見他的聲音,我的高興勁兒早就過去了。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徐律師,請你再等等,我正在籌錢。」原來他以為我是在催他交款。

我沒好氣地說:「你傻呀,判決書下來了,頭保住了!」

他在電話那頭遲疑了幾秒鐘才說:「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想他那時一定很激動吧,沒準晚上要和他女朋友喝酒慶祝呢。「你啥時過來?」我問。

他又遲疑了,說:「儘快吧。」言語很平靜,沒有我想象的那樣聲音變調。我猜他是怕見到我,因為錢。

「你先來把判決書拿走吧。」我想讓他心裡踏實,沒說錢的事。

「嗯。」他答。

這小孩兒,人不大點兒,怎麼這麼沉得住氣啊?我一直在等他們。兩天後,男孩來了,還是穿的那一身衣服。他小心謹慎地走進辦公室,同事們知道了他的事情,都打量著他。

「怎麼又是你一個人?她呢?」我問,心裡對她有了不滿。

「她來不了。」男孩還是那句話。

這女孩一下變得神秘起來,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彷彿是喜是悲都與她無關。為了她的爸爸,我盡責盡職的閱卷、做筆記、分析案情、與法官溝通,辛辛苦苦地泡在法院好幾天,而且得到了最好的結果,我的行為足以贏得當事人應有的感激和尊重,可她一直迴避我,是什麼原因呢?

男孩也不多說話,拿了判決書,也沒有看看最關鍵的那幾個字,悄悄對我說:「我帶了錢來。」他掏出一個鼓鼓漲漲的舊信封,倒出一大堆髒兮兮的零票子,面額最大的是十元,其他的就是五元、二元、一元、五角,還有不少一角的。

我看了不知說啥好,又難受,又抱怨,又責怪,好多情感交織在一起,心裡怪怪的。

他把這些錢刨攏一堆說:「剩下的我下次再給。」聽見他的話我已經無動於衷了。他這次帶來的錢又是一個1/3,誰還好意思再提另一個1/3呢?愛給不給,無所謂了。

交完錢男孩說要趕回學校去,我想他是要回去上課,沒有留他。對他說:「下次讓你女朋友來見我!」

男孩沒說話,走了。

我想好了一個理由,給男孩打電話說周末晚上我請他倆吃火鍋,叫他們屆時去那裡和我見面。那裡是一家火鍋自助餐,最適合年輕人消費,特別是像他們那樣的學生。

周末到了,我提前到了那裡,對著門坐下等候他們。男孩準時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孩。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一定是被女孩深深吸引,才會如此死心塌地地為她賣命。我起身沖他們招手,男孩向我走來,那女孩則走向了另一張桌子。

「她呢?」我問。

「她沒來。」

我有些不高興了,說:「她為啥又不來?到底為啥總躲著我?」

男孩不語。

我忽然懷疑起了男孩的身份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周書才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到底有沒有那個所謂的女朋友?你究竟是不是那個大學的學生?」我不管不顧地說,有一種被小孩子作弄的感覺。

男孩仍然以一貫的聲調輕輕地說:「徐律師,我沒有騙你。」說著將他的學生證放在桌子上。

我不客氣地拿起來驗明正身,他是叫那個名字,是在那所大學讀書。我有些尷尬,用筷子一個勁兒地攪動碗里的調料。

鍋里油紅髮亮的食物在奮力地沸騰,勾起了我的食慾,肚子餓了,吃飯要緊。「吃吧!」我把筷子插進了鍋里。

男孩拿起筷子,伸向鍋里,有些拘謹。

「要這樣,大海尋寶。」我將筷子直搗鍋底,夾起一塊黃亮亮的鱔魚片對男孩說。

男孩的飯量不錯,對得起我的熱情。分手時我對他說;「我等你的電話!」這話的含義是什麼,讓他自己去理解吧。

我又投入到新的工作,漸漸淡忘了男孩。一天晚上,我剛回到家,衣服還沒換好就接到一個電話,是男孩打來的。他剛「喂」了一聲就有無數個念頭冒出了我的腦袋,我在猜想他一下句話是什麼。如果是關於錢的事情,我也就聽之任之了,隨他去吧,反正只要不付清餘款,他就一直欠我一個人情。

男孩說:「對不起,徐律師,這麼晚了打攪你。」

「有什麼事嗎?」

「明天……你能不能來我們學校?」

「我最近有些忙。」

男孩沒出聲,就是沒讓步。沉默。

「有啥事你現在不能說嗎?」汗水八大瓣地從我臉上淌下。

對方又是沉默。

我算是服了他了,真是以柔克剛啊。「好吧,時間?地點?」

男孩一一交待后便掛了電話。我猛然想到,明天的那個時間我不是已經約好了人嗎?沒辦法,只好通知別人另找時間了。這個小鬼,我怎麼總會被他牽著鼻子走呢?我心裡想。

帶著一肚子的謎團,我如約到了學校的大門口,因為堵車,我晚到了一刻鐘。遠遠的,我就看見一個男人冒著酷暑在門前晃動,他時左時右,眼睛朝著我應該出現的方向張望。

我打著陽傘,戴著墨鏡,他沒認出我來,直到我走到他跟前,摘下墨鏡,他才「啊」地一聲。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臉上紅紅的冒著汗。那些天正是學校期末考試的日子,校園裡十分清靜,只有蟬子站在樹上長鳴。他領著我走過了好多房子,烈日當頭,我將陽傘移到他的頭頂,他側身躲開了。

我忍著沒說話,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麼著急的事情。走到一個滿是樹蔭的地方他停住了腳步。

「我女朋友想見你,她生病了,只好讓你辛苦走一趟。」男孩很誠懇地說。

原來如此,「她什麼病?」

男孩沒說話,咬了咬嘴唇,繼續往前走。我隨他走近了一幢比周圍其他建築都要舊的房子,門上方有一個紅十字,那紅色載不住歲月的磨礪,早已敗退,像是死豬內髒的顏色。

上了二樓,走過長長的通道,進了一個大房間,好多張病床橫七豎八地擠在裡面,床上都有人躺著,還有八、九個陪伴,男男女女都有,鬧哄哄的,滿是汗味。男孩快步走到靠里的一張病床前停下了。

「燕子,快醒醒,徐律師來了!」男孩朝床上的女孩叫道。

那女孩閉著眼睛,臉色青白,一頭長長的黑髮似墨汁潑灑在白色的枕頭上面。

「這是我的女朋友周燕生。」男孩回過頭對我說。

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見到這種狀態他的女朋友。

女孩的身體蠕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像一塊幕布被捲起。她對著我笑,嘴唇和牙齒一樣慘白。

「小周,你好!」接下來我不知說啥好了。

女孩示意要坐起來,男孩趕忙用枕頭作好了靠背,再抱著她的雙肩,慢慢將她扶起來。我看清了她:圓眼睛,很深的雙眼皮,烏黑的眼珠閃出了一瞬聰慧的光,隨即便散漫下去。她比我想象的好看多了。

「徐律師,謝謝你了!」女孩說,聲音很柔弱,有兩團紅暈飛上她的臉頰,越發顯得嫵媚。人面桃花,我心裡說。

我不就想聽她的這句話嗎?現在聽見了,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這話像錐子一樣刺得我生疼,內心有點忐忑,彷彿我欠了她什麼似的。

「她得的什麼病呀?」我又一次問。

「腎盂腎炎。」男孩說,又咬了一下嘴唇。

「她病多久了?」

「四月份進來的。」

我想差不多就是男孩初次來找我的時間吧。我不太清楚這病的危害性,只覺得一個青春少女如此虛弱,一定是病得不輕吧。

「你怎麼不送她去大醫院呀?」

「這裡離我近,照顧她方便。」

這裡一定便宜,這大概是他最主要的理由吧,我想。「你放心,你爸爸已經沒事了,但一定要認真……」話還沒說完,我發現病房裡突然安靜,無數雙眼睛統統向我看過來,我立即意識到這裡是公共場所,怎麼能隨便暴露人家的隱私呢?

「但一定要認真注意身體,不然還會有危險的。」我馬上轉移了話題,才避免了難堪。

男孩女孩都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看著我。「你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嗎?」我問女孩。

她搖搖頭,微笑著。男孩一直坐在她枕邊撫弄她的頭髮。

「我要洗頭。」女孩說,有些撒嬌狀。

「不行!感冒了怎麼辦?」男孩口氣堅決。女孩親昵地把頭倚在他的肩上。

我沒什麼要說的了,就向他們告辭。「小周,好好養病,空了我再來看你。」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手。

男孩堅持要送我到校門口,推辭不過,只好從了。心想他是以自己的誠懇來表示對我的謝意吧。

回來的路上,我覺得壓抑,心裡堵得慌。回到辦公室,我立即打電話問學醫的朋友腎盂腎炎到底是個啥病?有危險沒有?朋友說那病如果是慢性的就麻煩了。

「能醫好嗎?」我問。

「難!」

「那最後呢?」我又問。

「腎衰竭、尿毒症,全靠錢來堆!」

「沒有錢呢?」

「下課!」

放下電話,我茫然了,想找些話去安慰他們,但該說什麼呢?想了幾天,我忍不住又打電話找到男孩:「你們學校那個醫院的水平不高,一定是診斷錯了,你們應該去大醫院看看,她不會是那個病的。」

「嗯,謝謝你了!」男孩仍然平靜地說。我想他是不是在電話里聽出了我言語中的不自然?

一個問題縈繞著我,她的父親回來了,她卻似要走了;父親回來得很急,她又何必那麼著急呢?上帝是不是出錯了牌?把他們人生的際遇完全顛倒了?或許這是上帝搞的惡作劇吧?

大概過了兩年,記得是過完春節后不久的一天,男孩突然又出現在我的辦公室,他仍然穿著夾克衫,但不是以前的那一件,他的氣色似乎也比以前好了些。

「徐律師!」

「你來啦?」我放下手中的文件,懶懶地說。我覺得我和他不像是律師和當事人的關係,看見他,我語氣和眼神裡面慣有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就會跑開。我們也不是朋友關係,因為朋友之間不會那麼有理性。但是什麼關係,我說不好。

他走近我,我已經猜到了他來的目的。果然,他是來付清餘款的。「對不起,拖得太久了。」他拿出一個舊信封,以我熟悉的神態說。

「你也太認真了。」我的笑有些勉強。其實,我倒寧願他永遠欠著我的錢,真的,我不想他全部都還清。

「好吧。」我接過信封。

「請你數一數。」

「不用了。」我們的合同關係應該終結了。接下來,我想問問他家裡的情況。

他卻先開了口,小聲說:「徐律師,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他從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文件,雙手捧著送到我的眼前。

我一看,是《法律職業資格證書》的原件,上面寫著梁勇正的名字。我眼睛一亮,「怎麼?是你的?」

他點頭,自信寫在臉上。

「你?通過了司法考試?」我不敢相信。「你學的什麼專業?」

「自動控制。」

「這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試啊!」我吃驚得幾乎失態,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第一次沒有過,去年才通過的。」他說。

「你怎麼想到要參加司法考試呢?」

「是她鼓勵我考的,我想當律師!」

「她還好嗎?她一定高興死啦!」

他的眼神躲閃了一下,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好啊,祝賀你啦!」我想握住他的手,可手剛伸出就改變了路徑,假意撓了撓脖子。

「徐律師,」他小聲說:「能不能借一步說話?」他示意我去門外。

我只顧激動了,沒有注意到我的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看著我們,包括其他律師的當事人。

我跟在他身後出門,心想這小孩兒的心很深,他該不會是要悄悄給我說,他希望到我們所來工作,或者是要我給他介紹關係之類的事情吧。我在這個圈子的人脈很廣,也正好差一個助手,如果他提出這些要求,我會考慮幫助他的。

他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出了門,遠遠的,我看見電梯口站了一個女孩,臉對著這邊。「你女朋友也來啦?」我想起了她的名字,「是燕子!她好了嗎?」原來他是要我一個驚喜啊。「我說嘛,愛情的力量是神奇的,你拿到了律師資格,她的病也好了,雙喜臨門,可喜可賀!」說話間,我走到了燕子的身邊。「燕子,來了怎麼也不進來坐坐,躲在這裡是要給我一個驚喜嗎?」

燕子沒有說話,男孩也沒有說話。

「你的臉色好多了。」燕子的臉紅紅的,潤潤的,不是病態的潮紅,而是健康的粉紅,我為他們高興。「走,去裡面坐坐。你爸爸怎麼樣?」

「他在裡面表現不錯。」燕子說。

「說來也是,我還沒見過他呢。」

燕子扭頭看了一眼男孩,對我說:「徐律師,我不是燕子,我是她妹妹,小珍。」

「你不是燕子?長得太像了!她呢?」小珍盯著我,隱隱約約,我感到了她眼睛里的痛苦。

「她不會來了,永遠。」

我被困在她的眼神中,在難受的回憶里。

「姐姐要我一定當面把這個交給你。」她從一個文件夾里取出一張白紙來,是A4那種列印紙。翻過來是一幅畫,給我。

那是用黑水筆畫的一束花,有十二朵,花瓣被塗成了紅色,好像是用口紅塗的,塗得不太整齊,有很多留白。下方有幾行字:徐律師,我們全家感謝你!周燕生,日期是三個月以前。我的心被上了發條,越擰越緊,就要斷了。她是給我十二萬分的感謝呀!我哽咽了,說不出話來,一隻手死死地壓在小珍的肩上。

好一會兒我才說:「怎麼會呢?」我將這個我收到過的最特殊的禮物小心地捲起來。

「徐律師,謝謝你!」小珍的頭下垂,她的眼淚流下來了。

「不用謝,」我愣愣地搖頭,「要謝就謝那把傘吧。」我自言自語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時候怎麼就想起了那把雨傘。

「傘?」她不解地看著男孩問。

我拿著那幅畫回到辦公室,好像走了很久,他們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也不知道。

從那以後,男孩就徹底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多年過去,也許他還在這個城市,但我們再也沒有見面。每每遇到下大雨,天色暗淡,我就會想起那一天。想起那個男孩以及那把紫紅色的雨傘——長柄帶著彎鉤,還滴著水……

每個人都已經儘力了,可有些不好的事情還得發生,這就是生活。後來,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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