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無法忘記的是那個孩子渴望生的眼神

這是一位平時眼睛里是滿滿的陽光的大男孩,長相很容易讓人想到那些很受女孩子們歡迎的電影明星,看上去比那些小鮮肉硬朗,而又比那些硬漢演員更加俊秀。不論走到哪裡,他都會吸引小女生們的目光,並且他不僅討女孩子喜歡,也很討大人們歡喜。

但他是一個先天性血管畸形的患者,一出生,左臀部就長有一個紅色包塊。從十幾歲開始,這個包塊開始瘋漲。

我看到他時,他已經19歲了,臀部的血管瘤已經長到籃球那麼大,既不能走路,也不能平躺,血管瘤隨時有可能破裂大出血,意味著那個孩子隨時有死亡的危險。

血管瘤屬於良性腫瘤,本身並不致命,但如果是巨型血管瘤,一旦破裂,大出血隨時有可能要了患者的命。

在找到我之前,這個孩子已經先後在全國各地多家大醫院求醫,也經歷了多次治療,幾乎所有治療血管瘤的方法醫生們都在他身上試過。在我接收這個病人之前,給這個孩子做治療的,是全國治療血管瘤最有名的專家,他在國際上也頗有知名度,這位醫生當時所採用的方法是通過血管內插管堵塞血管瘤的血管,醫學上叫介入治療,同時通過向血管瘤內插入一個光導纖維用激光破壞血管瘤。

但是在治療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棘手的情況:雖然血管瘤的生長受到了抑制,血管瘤組織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但血管瘤表面的皮膚也變得很脆,血液循環很差,穿刺插光導纖維部位的皮膚裂開後生長很慢,傷口很難癒合。血管瘤內部因為血管結構紊亂,血液流進去后流不出來,越積越多,每天都能看見血管瘤表面的皮膚因為張力大在跳動,跳著跳著,突然有一天就會發生皮膚破裂,就像氣球吹爆了一樣,每次都會大出血。就這樣,這個孩子經歷了好幾次的血管破裂出血,而且每次出血都在幾千毫升。

人體內全部血液含量就只有五千毫升,每次出血幾千毫升,意味著孩子的生命就一直處在很危險的狀態。傷口縫合上,沒幾天就破裂,再縫,又破……隨著破裂次數的增加,傷口越來越大。

更為難辦的是,籃球大小的血管瘤還僅僅是臀部表面能看到的部分,當時的血管瘤已經長到了深部,包括腸子周圍、生殖器周圍和腹腔內部。

這位教授非常糾結,按說上海這家醫院的條件已經很好,但是要做血管瘤切除手術需要多學科之間的配合。這位教授知道我做過換臉和一些疑難複雜的病例,也知道我有一個很好的多學科協作團隊,大家相互可以配合,所以有一天他就給我打了個電話,希望能借我的力,讓我幫幫他。

我當時心裡也沒底,就讓先把孩子的病歷資料拿來看看。孩子的父親就從上海飛到西安,把所有的檢查材料拿來了。我把我的團隊召集起來,和當時放射科、血管外科和骨科的幾位專家教授一起集體會診,開會討論研究可能的治療方案和可行性。大家討論的結果是覺得手術難度很大,非常有挑戰性,但還是有希望,手術還是有可能做。

我還記得當時我跟孩子父親說:「這個手術風險非常大,你要有思想準備。」

孩子父親當時就表態:「醫生,我的孩子已經在死亡線上了,您就儘力搶救一下,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說:「如果你是這樣想的,我們就來搏一把。」

因為當時的情況是血管瘤隨時可能會破裂出血,孩子無法坐飛機,家人就租了一輛救護車,專門請醫生和護士陪同,開了十幾個小時,連夜將孩子從上海拉到了西安,好在路上一切正常。

到了醫院,我們組織了全院大會診,院長看著我說:「老郭,你這是弄了個定時炸彈回來啊。」

我第一時間看了孩子臀部的血管瘤,經過多次的破裂、縫合,皮膚已經不生長了,傷口無法自己長上。

當時我第一時間要做的事,除了防止再次大出血,還要想好如果再次出血,怎樣才能第一時間把血止住,這直接關係到患者的生命安全。

我提前制定了緊急預案,因為他的傷口很長、很深,一般的針很難縫合,我專門去了趟手術室找了很長的手術針備好。

做好這些應急準備工作,我就回家了。

半夜4點,我接到了值班醫生的電話:「主任,血管瘤破了!您趕快來!」我在電話里說:「啥也別動,拿紗布摁住!」

我連夜開車到了醫院。走進病房一看,到處都是血,醫生護士正在拚命給這個孩子輸血。看到我的時候,他那幽黑明亮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這個眼神一下打動了我,並一直深深嵌入了我的腦海,多少年過去了,我也無法忘記。

在我檢查傷口的時候,這個孩子正在用手機不停地給什麼人發著簡訊。

我說趕緊進手術室,就這樣,我的一位助手用手按著他汩汩流血的傷口,另外幾個人推著急救床進了手術室。

幸好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助手這邊手一松,我就趕緊幾針把傷口縫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一次的出血大概在3000毫升。

但止住血只是臨時的,根據以往的情況,要不了幾天,傷口會再次破裂出血,我必須要儘快想辦法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隨後我們就組織了全院大會診,一起商量手術方案。當時醫生們提取了好幾套方案,最極端的方案是進行」腰斬「,即將患者雙側下肢截除;最簡單的方案是不要冒風險,等等看。有醫生認為:說不定傷口有自己長上的可能。

我當時就把這兩個方案否定了,我說:「等山窮水盡之後再考慮「腰斬」這條路,而等待下去,患者只有死路一條,在這之前我們要盡全力去把血管瘤切掉,不能全切,也要把大部分切除。」

我問血管外科醫生,有沒有可能先把位於血管瘤上游的髂內血管結紮了,但我擔心這樣會不會導致腹腔內器官壞死,甚至會不會影響到生殖器官。

血管外科醫生告訴我沒問題,因為根據他們的經驗,盆腔有很多側支循環,把兩側的髂內血管結紮,不會有什麼影響。

然後我再徵詢骨腫瘤專家的意見,因為血管瘤的深部已經和坐骨神經長到了一起,手術時如果傷到這根神經,孩子的腿就瘸了。骨科醫生說,有他在,安全性可以保障。

當得到血管外科醫生和骨科醫生的正面答覆之後,我心裡就有底了。其他學科醫生擔心的是血管瘤切除后的巨大創面如何修復,而這恰恰是我的強項。

就這樣,我們定下了手術方案,除了血管外科醫生和骨科醫生,我又帶了一名整形外科教授一起上台,我們四個教授將輪流上台為這個孩子做手術。

手術當天,因為血管瘤隨時可能會破,護士專門為這台手術做了一個帶著大凹槽的墊子,患者躺在墊子上,血管瘤置入凹槽。

手術先是讓患者躺著做,血管外科醫生把腹腔打開,將兩根髂內大血管結紮,縫上傷口后,再把患者身體翻過來,我和骨科醫生一起,用了醫院當時非常先進的切除腫瘤的器械,把這個腫瘤一點一點剝離和切除。當時出了很多血,手術時,我們是一邊輸血一邊做手術,幾個醫生的衣服從內到外全被血染透了,成了「血人」。

「浴血奮戰」了8個小時,我們才把長在體外的巨型血管瘤切掉了。切完之後,我又和另一個整形外科教授一起,轉移了一個皮瓣,把傷口縫合起來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傷口慢慢癒合了。

再後來,聽說這個孩子恢復得不錯,和女朋友結婚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孩子有一個很漂亮的女朋友,很愛他,每次大出血時,他都會給女朋友發簡訊,我不知道他發的內容,但我相信,或許愛情是支撐這個孩子勇敢活下去的重要精神力量。

切除大型血管瘤是整形外科手術中極具挑戰性的手術,只要刀子下去,血就會噴湧出來,組織又非常脆,很難用止血鉗夾住,止血非常困難。在我做過的血管瘤手術中,出血最多的達到一萬毫升,人的血只有五千毫升,一萬毫升意味著全身的血換了兩遍。

這個時候,考驗的是醫生的膽量、技術,以及團隊的協作能力。這種手術通常會涉及到多個學科,麻醉能力要很強,輸血能力要很強,如果出血速度太快,輸血跟不上的話,病人 就 可能會死在手術台上。

有時候,當血管瘤長在身體非常關鍵的部位,手術難度就更大。像這個孩子,因為血管瘤已經長到了深部,有人提出直接把肢體的下半部分切除,這樣保住生命雖然沒問題,但是病人從此以後的人生要怎麼過下去,生活質量太差了。對於醫生來說,這個時候的決策是非常難的。

於我而言,身為醫生,不管面臨多麼嚴重的病情,只要是我的患者,我就要盡到最大努力,在救回他們性命的同時,也要儘可能讓他們有尊嚴有質量地活著。

你可能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