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與白岩松一起主持,卻被上網追逃,看守所里練拳擊檢查肛門

那年在看守所里,方宏進每天起床對著空氣練拳擊。為了顯示自己「能打」,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標準。他害怕在這裡遭到毆打、欺負。

十一假期過去。看守所的領導回來上班。當抱著腦袋、蹲在地下的方宏進抬起頭,領導趕忙搬來張凳子給他坐:方老師你就別這樣了。

文 |王珊珊

編輯 |馮翔

1

在知乎上,方宏進的頭銜叫「輕度學習師」。他開了一門音頻課:《職場社會學:成為最受歡迎的職場人》。

截至目前,這門課被購買了3600多次,不知是否與白岩松的加持有關係。在推薦語中,他對方宏進的稱呼是「我合作多年的老同事」。

這門課共11節。「當職場難題遇上社會學」「為何我們會一錯再錯」「小心職場『人設崩塌』」……

在此之前,方宏進已經嘗試過很多種自媒體的玩法,微博,微信……都轉了一圈。他還曾在某門戶網站上開了系列視頻課,講《中國漢奸史》。門戶給了他一堆推薦位、廣告位,說你把這個賣掉了,你就可以掙錢。但是他賣不掉。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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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可以追溯到2013年的那個初夏。那是他親歷「人設崩塌」后,再次出發的起點。

北京城西郊一處招待所禮堂內,落落擺開兩百多人的筵席——這是《東方時空》創立20周年的團隊聚會,主創們稱之為「純民間版本」:沒有一個央視在任的領導出席,以央視原副台長高峰為代表的一眾已離退的「老領導」則悉數到場。

席間活躍著的,絕大多數是早已離開央視的舊人。在互相寒暄擁抱和舉杯歡呼中,氣氛快樂又瀰漫些許感慨。

方宏進在央視期間的工作照

祝詞環節,五十齣頭的方宏進緩緩起身,走到台上致辭。

台下的眼光夾雜著好奇、關切、驚訝、期待——身為前《焦點訪談》主持人,「四大國臉」之一,這個男人離開央視后先是「詐騙」官司纏身,后因離婚糾紛爆出家醜。在撲朔迷離的報道中,他的公眾形象徹底破碎,很長一段時間消失在人們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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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能在這裡見到各位,真的感觸良多」,方宏進握著酒杯,他的標誌性圓臉看起來瘦了一些,但精神面貌很好。

對自身經歷,他只用寥寥數語帶過:「我很好,謝謝大家的關心。」

自從「出事兒」后,他很少來到這樣盛大的場合。但他說,參加這個聚會的決定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面對眼前這群老同事,他堅信自己無需對他們做任何解釋,「他們一定非常清楚我的為人,所以反而,我感到氛圍很溫暖和輕鬆。」

下台後,許多人擁抱了他。央視原副台長高峰來到他身邊:「宏進,別閑著,趕緊出來做事。」

他點頭。

2

他曾經有一張全中國都認識的臉。

1996年,《東方時空》迎來第1000期節目的同時,當時的欄目負責人孫玉勝拍板決定:欄目改版,實行總主持人制,選定四個主持人輪流,一人主持一周。

在那個電視台屈指可數的年代,走上央視等同於一夜成名,尤其在這檔當時最火的雜誌型新聞欄目中,每位總主持每天能有三分鐘的機會進行新聞評論。白岩松、水均益、敬一丹和方宏進,因此被稱為「四大國臉」。

儘管是個沒有編製的臨時工,大學老師出身的方宏進依然被部門同事尊稱為「方老師」。他將美國電視的做法運用在自己的工作中。很快,他由出鏡採訪的記者轉崗為節目主持人,后更被選中為《東方時空》的總主持人之一。

1994年至1998年期間,他接連主持了「三峽截流」、「香港回歸」等一系列大型報道。彼時的中國,走上央視意味著成名,而在央視重磅節目中擔任主持,意味著家喻戶曉。

1997年香港回歸直播,左起方宏進、敬一丹、羅京和方靜。

然而,他又幾乎從不接受採訪。這是他的自我設定:要有一定的神秘感,就像崔健唱的:「我要人人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

他始料未及的是,十幾年後,自己會出現在成千上萬條撲朔迷離的報道中,被剝得體無完膚。

央視內部有個理髮廳,只向編製內員工開放。工作幾年後,臨時工方宏進也獲得了這一特權。但他極少去,偶爾去了一次,隨手翻了翻登記冊,「有些人巴不得天天都去」,「吹啊弄的」,他尤其看不上。他再也不去了。

他依然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著拿臨時工作證出入央視。後來臨時工作證被收走了,他不得不在門衛處開個會見的條子,自己接自己。看到比他年輕的女主持帶著助理拎包,方宏進十分不屑,「我當時覺得自己做的是最好的節目,看的人最多的。而你把自己弄成那樣,然後呢,nobody。」

在《東方時空》《焦點訪談》原製片人張海潮的眼中,方宏進「有特立獨行的一面」。他有時很軸,但他業務好,領導喜歡他。

這種恃才傲物的做人態度,對他的命運是否產生影響,他自己也不能說得很準確。幾年一過,跟他同期進入央視的白岩松、水均益等人早已進入編製。他依然是個臨時工,儘管幾年之內,他已三次以個人名義獲得中國新聞獎一等獎。

母親曾為他的編外身份憂心不已,希望他早日轉正,但他置若罔聞。老同事陳耀文透露:「他嫌編內不自由。早在1999年前,他就開了自己的公司,(央視)台聘是不准你自己做生意的。」

最終,方宏進也帶著憤怒離開了央視。導火索是一紙人事合同。

直到1998年,方宏進的人事關係才從深圳大學調入央視。人事部一位領導對他說,「你要試用一年才能轉正」。已經在央視工作八年的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怒火,沖對方發怒:「你別跟我裝傻,我都試用了七八年了。去你媽的,我不來行了吧。」

2003年,方宏進跳槽去了上海正在籌備的東方衛視,擔任該台的總策劃人、主持人。他自認是「非常驕傲地」離開:看看自己一腔才華,誰不用是誰傻。

一面牆,被三張大紙覆蓋。中間那張,是東方衛視的節目策劃單。左右分別是央視與鳳凰衛視的節目時刻表。鳳凰衛視用來對標調性,在節目氣質上下功夫。其餘的火力對準央視,「幾乎是一個時間段一個時間段掐著跟央視的節目去對」。

2007年,方宏進離開了東方衛視,專註於經營自己的廣告公司。商海浮沉,不免風浪嗆水。至今仍能從網上找到他欠無錫健特公司,即著名的「腦白金」保健品公司800萬巨款,經過訴訟才在那一年歸還的報道。

在一心期許事業的馬不停蹄中,方宏進再次遇到了人生的反轉。與之相比,他這一時期的第二段婚姻觸礁、分居,都算不得什麼。

這一次,是斷崖。

3

「你要戴手銬。」

「……你們警方,我這麼多年給你們報導,你們都應該知道我是誰。不用吧?」

「這是規定。拘留就是要戴手銬!」

這是2009年10月4日,方宏進在深圳皇崗口岸過關去香港時,同一名警察的對話。他去香港辦事,不料被邊檢扣下,一頭霧水。

在深圳的看守所里,他被要求脫光了衣服,接受檢查。「真的是要檢查後邊(肛門),要用手去探你有沒有藏東西。」接受每日人物採訪時談及往事,方宏進語氣平淡,當時的難堪與憤怒已經遠去。

看守所里的犯人形形色色,每天晚飯後,大家集體望著電視機。電視機里放的是《焦點訪談》,敬一丹正在主持。方宏進蹲在地上望著昔日同事,恍如隔世。有個年輕犯人回頭看他:「我怎麼看你那麼面熟?」

方宏進指著電視:「我原來就是干那個的。」

方宏進(中)在《焦點訪談》與同事的合照

不清楚自己是因為什麼被拘,他的腦袋裡生出形形色色的設想。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自己被構陷,也許永遠出不去了。

一個被關押的香港人用粵語對他說,「要多喝水,不喝水容易生病。」不久后他聽說此人涉嫌販毒,但他至今感激對方在落難時給予他的關愛,覺得那「是個極好的人」。方宏進每天起床,對著空氣練拳擊,為了顯示自己「能打」,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標準。他害怕在這裡遭到毆打、欺負。

十一假期過去。看守所的領導回來上班,當抱著腦袋、蹲在地下的方宏進抬起頭,領導趕忙搬來張凳子給他坐:方老師你就別這樣了。

這時,他才知道是那起生意的事。

那是三年前,他的廣告公司和知名食品集團、位於河北隆堯縣的今麥郎公司簽訂合同,在欄目劇《候機大廳》中給今麥郎做植入廣告。合同寫明:《候機大廳》將於當年6月到10月,在央視二套播出。方宏進的公司預收了100萬元廣告費。

《候機大廳》最終成了一部沒有播出的電視劇。方宏進違約了。在接受每日人物採訪時,他將之歸結為劇組與央視某欄目負責人的矛盾。

為了履行合約,方宏進把欄目前後的廣告包下, 並在2007年5月為今麥郎播出了相同時長的硬廣告。按照央視公開報價,那段時間的硬廣告價值200多萬元。

方宏進稱自己與今麥郎方面達成了口頭承諾,但沒有簽合同——這也是他後來承認的重大失誤。

當年年底,今麥郎的法律顧問來到北京方宏進的公司,還帶著當地的警察。

方宏進的高傲與「軸」,在那次會面中表現出來,成為一個致命隱患。

「我說賠什麼款,我說我已經都給你弄好了,播了廣告了,你怎麼還要賠款?」「你們跑北京犯渾,你抓什麼抓?」「警察?你把辦案的手續拿來。沒有?沒有,你是什麼身份來的?你河北的警察跑北京來抓人,有逮捕令嗎?」

今麥郎方面沒有接受每日人物的採訪。從此案之後的媒體報道中可以查到,他們向方宏進提出的要求是再退40萬元。方宏進的理解是,「這就是下邊的人想自己撈點錢,敲詐。」

多年後他嘆道:可能就是這事兒把警方惹怒了。

自始至終幫他代理此案的朋友,北京律師莫少平委婉地說:當時,雙方在交涉的時候如果注意方式方法,也許事情不會鬧得那麼大。

2008年6月11日,今麥郎公司向當地公安局報案,稱遭遇合同詐騙,涉案金額100萬。7天後,方宏進公司的副總經理被當地警方刑事拘留。公司不得不去「撈人」,他委託律師交了120萬元。100萬是合同款,20萬是「利息」。這筆錢很快就由警方違規付給了今麥郎公司。

律師去交錢的時候,當地警方說:你們回去讓老方再來一趟,到這兒做一個筆錄,我們把這案子就銷了。方宏進沒有理睬:我憑什麼去你們那兒做筆錄?

他不知道的是,因逾期未到局,他本人被列為了網上追逃的逃犯。這才有了深圳令人難堪的那一幕。

4

被接到河北隆堯,方宏進又住了三天看守所,被取保候審。

警方倒沒有難為他。進看守所之前,帶著他去飯店吃燒羊肉。他酒癮大,說:我好幾天沒喝酒了。要了一瓶白酒。

他是個鬍子長得特別快的人。見他已胡茬滿面,警察說:你是不是把鬍子剃一剃?他認為這是個善意的表示。「這件事,他們還是要很快解決的。」

被律師接回北京剛三天,他突然在網上看到消息:央視前主持人方宏進涉嫌詐騙被河北警方拘留!我們抓獲了方宏進,但他認罪態度良好,當場退還120萬元贓款,被取保候審!

鋪天蓋地的報道來了。

他在家裡待了一個星期沒出門,成天在網上搜索關於自己的報道,最後竟出現一種感覺:「我在看另外一個人的事兒。這個人我認得,這事兒我也大概知道,但是呢,不是這樣的。」

他心裡清楚,這是一種自我保護。

不久之後他從香港出境,去美國,牽頭做一筆大生意。直到上飛機,他的心都是揪著的。不知道會不會突然一個人上來攔住,再給他戴上手銬。

這次沒有。很順利地到了美國,保密協議都簽了。第二天,合作方突然暫緩了簽約。第三天,合作黃了。

美國人上網搜他的名字,搜到了「央視《東方時空》前主持人涉嫌詐騙被拘留」的新聞。當即提出:我們怎麼能和這樣的人合作?

「從那兒開始起,就算斷掉了我所有的正式能做的項目。(代言)廣告也不可能做了,因為外面鋪天蓋地都是這個(醜聞)。」

從2009年年底,他陷入了徹底的蟄伏期。不出門,沒有社會活動,一個月都花不了100塊錢。名義上,他還是一起詐騙案的犯罪嫌疑人,處於取保候審狀態。他一度想,實在不行去做廚師。他愛吃也講究吃,廚藝很好。這個工作也不用跟人打交道。

最後,他還是給自己找了一個項目,連續幾年沉在裡面:要寫一部《中國漢奸史》,研究抗戰期間的中國漢奸,尤其是大漢奸。

他得找一件事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否則太痛苦。「他(漢奸)做這個事兒,傷天害理,背叛國家。但他不可能每天痛苦,每天自責,他一定要認知修改,他要說服自己,覺得自己這事兒挺好,甚至還是很正能量的。」

研究了幾年,出版社說題材太敏感,先放一放。這期間,他的公眾形象再次受到輿論的鞭撻。前妻和女兒在網上控訴他出軌、家暴、不盡贍養義務。他的一份《悔過書》同時在網上流傳。「著名央視主持人拋妻棄子」的新聞傳遍坊間。

「我前妻所說的『外遇』之類都是無中生有,我摸著良心說,我絕對沒有。不盡贍養義務更是荒謬。」許多年後,方宏進對每日人物重提此事時,依然難掩激動。他仔細地一一進行解釋。

「我打過很多離婚官司,不少都爭得天翻地覆的。他就是很平靜,前妻要什麼都『給她給她』。不是很在乎錢財方面。」莫少平回憶,作為代理律師,他曾鼓勵方宏進捍衛自己的權益,「將手中的證據公之於眾,至少能在離婚案中挽回一些經濟損失,也能洗清自己的公眾形象」。方宏進拒絕了。

方宏進對每日人物說,他當時的考慮是:如果他拿出證據指責女兒說假話,「對了也是我錯了,錯了也是我錯了。我教育出來的孩子說假話,本身我這個爹就不稱職。」

況且,女兒學習成績好,當時正要出國留學,他擔心會影響大學對她的錄取。

方宏進與女兒的舊照

帶來些許安慰的,是詐騙案的了結。2011年9月,在歷經兩次退回補充偵查后,隆堯縣人民檢察院作出決定:對方宏進涉嫌詐騙一案,證據不足,不予起訴。在此前,莫少平已發表聲明,重申本案只是普通的民事糾紛,「隆堯警方涉嫌以刑事手段插手經濟糾紛、替企業追債,嚴重侵害公民的合法權益。」

在此之前,他已對今麥郎提起另一起訴訟,索要2007年5月為今麥郎播出的廣告費。

法院經審理認為,原被告之間雖未簽訂過書面合同,但從證據看,雙方在此前已存在播出廣告的一致意思表示。今麥郎公司從廣告中獲取了相應的廣告收益,應支付一定廣告費。根據央視市場單價的實際折扣情況,判決今麥郎應支付給方宏進118萬餘元的廣告款。

恢復清白之身的方宏進還在向隆堯縣公安局索要當年的120萬贖金。

至今未果。

5

如今,方宏進的名字已不再被國人所熟知。

他坦然地接受了尋常生活的回歸,和前半生的跌宕,沒有太多不甘。用他自己的話說,「我覺得我的命挺好的」。

這幾年,上飛機前緊張的毛病好些了,但他還是會有些緊張。

他再也沒有吃過今麥郎的速食麵。

他沒有再跟前妻和女兒發生過聯繫。但每年花錢維繫著一個古老的email網站,「263郵箱」。那是女兒小時候,他們常常用來通信的渠道。他覺得,如果女兒想要和他說話,會從這裡發郵件給他。

女兒已經大學畢業,至今沒有和他聯繫。「如果她現在又跑出來重複這些謊言(出軌、家暴、不盡贍養義務等),那我真有可能去告她。因為她是成年人,她要承擔她的法律責任了。」

他先後為門戶網站錄製過講書視頻,在知乎上開課講授職場經驗。近兩年直播火了,他通過登陸直播平台再次拾回了老本行——新聞評論。儘管形態不同,本質上都是一回事。方宏進每天瀏覽著當天所有的時事新聞,將之編成笑點,運用在自己的脫口秀中。受眾多數是年輕人,很少有人知道他過去的央視光環了。

十年不出鏡,就獲得了這樣的自由。他又可以擠地鐵,隨意逛商場,在小飯館喝酒,沒有人會認出他來。

正在直播的方宏進

《東方時空》20周年那次聚會中,方宏進得知了兩位前同事已經去世。那是兩個攝影師,其中一位還曾與他緊密合作,在泰國度假時意外被海浪沖走。

另一位患了癌症,很快去世。他頓時對命運有了多一份的理解。暗暗打量身邊的人,發現自己比許多同齡人都要健康,他感到很滿意。

「可能(之前)我覺得我太能幹了,太有本事了,我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但是最後是改變不了的。」

「回歸平常后,擁有了更多的自由」——他這樣總結道,免於睜眼就來的焦慮和緊張,不必再開口說自己並不想說的話。回顧半生,他並沒有搏鬥的感覺。

「我沒覺得命運很不公。我也得到過很多東西,命運拿走一些東西,那是應得的,也是公平的。」

每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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