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女性是如何一步步停止編程的?

極客公園作者:紀雲

你腦中的計算機程序員是什麼樣?是男性,年輕的男性嗎?你是對的,因為事實如此。數一數每天出現在科技媒體上的人名:比爾·蓋茨、史蒂夫·喬布斯、伊隆·馬斯克、馬克·扎克伯格、拉里·佩奇、馬化騰…… 都是男性。在科技公司里,從事編程和技術性工作的女性比例低得可憐。蘋果、谷歌、Facebook 等幾大互聯網公司里的技術部門裡男性員工占 80% 以上。

我沒有找到中國互聯網公司這方面的直接數據,但想起此前看到的一個新聞。去年阿里巴巴發布一則招聘「程序員鼓勵師」的廣告,性別為女性,特地強調要求「顏值高」。隨便在求職網站拉勾網上一搜,眾多科技公司都在招聘程序員的廣告中單獨列一條在工作場所「大波單身妹子出沒」描述。在求職網站 100offer 的一份男女程序員求職報告中顯示,每五個找工作的程序員中只有一位女性。

在「程序員」幾乎等於「男性程序員」的同時,對女性程序員的一個普遍認知是,近些年女性從事編程的人數才漸漸多起來。回頭翻計算機歷史,我發現一個完全相反的事實。七十年前,計算機編程曾經被認為是非常女性化的職業,在隨後的三四十年裡女性是這個領域的領軍人物。轉折發生在 80 年代,女程序員的增長陡然經歷下滑,一直持續到今天。

下面是一項美國的權威調查,反應了從 1965 年至 2015 年女性在高校不同專業人數的變化。不像女性人數在醫學院、法學院或物理學院中一直增長,計算機科學學院里的女性數量從 80 年代後期開始一路持續下降。這是怎麼發生的?故事從女性還編程的時候講起。

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員是名女性

她叫阿達·愛絲(Ada Lovelace)。2012 年,在她 194 歲誕辰時出現在 Google Doodle 上。科技作者沃爾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在他關於科技互聯網歷史的新書《創新者》里便從她的故事講起。

阿達·愛絲的父親是英國大詩人拜倫,在她出生一個月後拜倫離開母女,並於四個月後永遠地離開英國,最終在愛絲八歲時死於疾病。其母不希望她變成父親那樣的浪漫詩人,於是幾乎只讓她接觸和學習數學。少年時,她的數學天賦讓她與當時的英國數學家,同時也是「計算機之父」查爾斯·巴貝奇(Charles Babbage)建立持久的工作關係和友誼。

愛絲 17 歲時,巴貝奇給她展示了自己關於能自動解答繁瑣數學問題計算機的想法。愛絲在之後的一篇文章里表達了自己對這個機器的看法,她認為其能做的不僅是計算。

她預見到,「計算機能做任何通過邏輯表述的事情」。包括句子、圖像、音樂,不僅是數字。伊薩克森在書里寫道,「她理解輸入一個指令到機器里這件事,她甚至編寫了伯努利數作為例子,這是一個驚人複雜的數字序列。」

她與巴貝奇的合作持續一生,期間她翻譯了一位義大利工程師關於計算機的書,翻譯中她作了研究和大量筆記,與原作整合在一起。巴貝奇的機器從未被造出,但他的設計和愛絲的筆記得到出版,並於 1953 年再版,激發後人造出第一台計算機。巴貝奇設想的機器被認為是最早的計算機模型,愛絲的筆記是對電腦和軟體的最早描述。

給第一台電子計算機編程的也是女性,這台計算機大名鼎鼎,出現在各大歷史課本中,叫 ENIAC,但幾乎沒有歷史書提到給它編程的六名女性。

我不知你能否想象 ENIAC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有多興奮,我們不談論社交或其他任何事情,都是它,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討論這台計算機。——簡·傑寧斯(Jean Jennings),ENIAC 程序員

二戰催生眾多科技成果,計算機是其中之一。二戰也讓男性上戰場,女性被應徵到各個工作崗位。那些學數學的女性被帶到佔據了一間房的機器前,她們的工作是計算數據,讓士兵能瞄準目標,幫助科學家開發原子彈。簡·傑寧斯是其中之一。

1924 年 12 月 27 日,傑寧斯出生在密蘇里的一個農場里。她有兄弟姐妹七人,家裡很窮,但父母很重視教育,把七個孩子都送進學校。傑寧斯進入密蘇里西北師範學院(今密蘇里西北大學)讀新聞學,但她討厭輔導員,所以轉到數學,這一下簡直愛死了。

1945 年結業后,數學老師給傑寧斯看了一份軍隊的招聘啟事,這麼寫的:

招聘:有數學學位的女性。這裡有科學和工程學工作提供給女性,此前只招男性。現在是時候考慮進入科學和工程學領域工作了。你會發現這裡的口號將和其他地方一樣:需要女性!

風格如下:

工作地點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傑寧斯報了名,不久后收到讓她去面試的通知書,當天晚上她便乘上往東去的午夜列車,在 40 個小時后出現在賓州。傑寧斯渴望冒險。這是 1945 年 3 月,20 歲的傑寧斯第一次來到故鄉之外的地方,她發現已經有 70 多位女性在這裡工作。

她先坐在桌前計算了幾個月的彈道。當時很多學數學的女性都從事這份工作,這被認為是「女人的工作」。它要求耐心仔細,不需要太有創意。一個人要能坐那一整天,填表、處理數字。總之,沒那麼有趣。

有天傑寧斯聽說一個神秘項目在招聘女性。她對這個項目毫不知情,可以確定的是,如果得到這份工作,她將不用計算彈道,她將從頭開始學新東西,激動的東西。

傑寧斯和其他五位女性一起進入 ENIAC 項目。她們先接受六周訓練,然後人手一份表格和圖表,負責的男性說,「現在你們去弄明白這台機器如何運作,以及怎麼給它編程。」

在當時,男性更傾向於做跟硬體相關的工作,像編程和處理表格這些事情被留給女性。如果當時男性意識到編程將變得何等重要,也許就不會把這個工作交給女人們了。

ENIAC 是軍方保密項目,初衷也是計算彈道,因為純粹通過人來計算太慢了。這幾位女性邊做邊學,她們分析不同等式,決定讓哪條電線連在哪個正確電路上。她們開始理解這台機器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出現問題時可以診斷到每個獨立真空管的地步。事實上,在診斷問題時,她們跟男性工程師一樣好。這些工程師很喜歡這點,漸漸把調式工作都交給這六個女人。

直到 1946 年 2 月軍方才決定公開這個項目,並且決定在發布會上做彈道計算演示。提前兩周,負責人找到傑寧斯和另一位女性貝蒂·辛徳,問她們能否給 ENIAC 編這個程序。傑寧斯覺得很興奮,回答說當然可以。

男人們知道現在演示成功與否取決於這兩位女性了。項目負責人,之後被認為是 ENIAC 設計者的約翰·莫卡利,他在星期六晚上拎著一瓶杏仁味的白蘭地去看望日以繼夜工作的傑寧斯和辛徳。幾天後,工程學院院長又拎著一袋子威士忌來探望。儘管這兩位女性都不太喝酒,但這些舉動讓她們意識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

最終的演示很成功。ENIAC 只用 15 秒就能計算一組彈道,此前這要花費好幾周的人力。《紐約時報》在頭版作了報道,美聯社將它稱為「開創了用數學給每個人帶來更好生活的先河」。

不過無論是發布會,還是之後的慶功會,都沒有這幾位女性的身影。她們被交給一個從未被實現過的任務,她們累得像條狗一樣完成這個任務,然後就被遺忘了。

為了記錄這段歷史,佛吉尼亞大學教授傑內特·阿貝(Janet Abbate)採訪了當時這些女性,並寫作《記錄性別》(Recording Gender)一書,揭開當年那些女性在計算機科學中的探索,和從中獲得的樂趣。

這些男人做程序員真讓我吃驚,因為我以為這是女人的工作!——艾爾斯·沙特(Elsie Shutt),1953 年,軟體公司 CompInc 創始人

馬塞諸塞州人艾爾斯·沙特也是在二戰期間接觸計算機,同樣因為她的數學出身。戰爭結束后,她繼續在這個領域工作,先後在 Raytheon、霍尼韋爾做程序員。

期間,程序員這個行業出現兩個大變化。首先,男性回來工作了,沙特覺得很吃驚,因為此前編程的都是女人。同時,計算機快速迭代更新。從最初的 ENIAC 到比它更先進的 Univac,再到 IBM 的大型機。機器性能越好,對軟體程序的需求越大。

1957 年,沙特在第一個孩子出生后辭去工作。這在當時很常見,照顧孩子是女性本職,回歸家庭理所當然。但沙特很享受編程時的樂趣,這些年在行業里的積累讓她看到兼職工作的可能性。剛好當時另外兩位她熟識的女程序員也生了孩子,原來的公司拒絕繼續雇傭她們。沙特決定成立一家雇傭自由職業者的軟體公司。

這家公司成立於 1958 年,從事軟體外包工作,員工全部是女性。這些女人在白天照顧小孩,晚上找計算機寫程序。當時還沒有個人電腦,有時候聘請她們的公司有計算機,便開車去那裡工作,當時還有很多公司在晚上空閑時間將計算機租出去,她們也用這種方式。沙特記得有一次開車到附近的鎮子上租計算機工作,回來的路上汽車爆胎,那是凌晨一點鐘。

這種專門的軟體公司在美國還是頭一家。幾乎同一時間,在英國另一位叫迪那·韓(Dina Vaughan)的女性也創立了一家類似的軟體公司。在全職女性不被接受的年代,這些女程序員兼職工作的一大動力是能跟上行業發展,待孩子長大后能再回到職場。

儘管如此,在之後的二十幾年裡,女性程序員還是一個很普遍的存在。1967 年,《時尚 COSMO》雜誌寫了一篇叫《計算機女孩》的文章,裡面說:「現在耀眼的大計算機來了,一起到來的還有女性的新職業:編程。」

先後為沙特工作過的 50 多名工作女性很多都成功回到編程行業,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

然而這些先驅們的工作並為持續下去,此後有志於從事編程的女性面臨一個完全不同的挑戰。

數學天才的退學

1984 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微型計算機課程中坐了一位女學生,帕蒂·爾單尼亞斯。跟那些從事編程的女性前輩一樣,她很擅長數學。從小學到中學,帕蒂的數學老師都覺得她在數學上很有天分,總給她額外作業,並跟其他幾位男生一起補課。高中時她被稱為數學天才,上大學時自然進入計算機科學專業。她對自己很自信,可第一堂課就讓她徹底沒了信心。

在這堂課上,她記得自己提了一個問題,教授對她看一眼,說:你早該知道這個了。她感覺糟透,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在這裡表現出眾。」相對地,在她眼裡班上的男孩們簡直跟天才無異,他們永遠都在玩電腦,似乎什麼都知道。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以至於最終換了專業,曾經的高中數學天才去學了外國語。

帕蒂不是唯一一個放棄計算機專業的女性,卡內基·梅隆大學發現其計算機專業的女學生一半都輟學了。為找出原因,加州洛杉磯大學分校研究員簡·瑪格麗絲(Jane Margolis)在 1992 年採訪和觀察這所學校計算機科學專業的所有學生,並最終發表為《解鎖俱樂部:計算機科學中的女性》一書。(Unlocking the Clubhouse: Women in Computing)

她採訪的很多女學生都經歷過跟帕蒂一樣的感受,這些坐在計算機科學課堂中的女性漸漸相信男性在計算機上比她們更優秀,並常常感到強烈的挫敗感。

七十年代,簡在大學畢業后嘗試了高空電工作業,它被認為是男人的工作。但是簡很喜歡,她學會使用工具,在工作中感到自己從未設想過的征服感。這份工作她做了十年,直到決定回歸教育行業,她在哈佛研究生院學習教育,研究性別、種族和教育中的不平等。

自身經歷讓她意識到,學習機會、偏見、榜樣和期待能給我們帶來多大影響。她想,如果它影響了電工工作,在其他領域又怎麼樣?為什麼女孩不學計算機科學?

男孩的玩具

簡在課堂上感到挫敗的那一年,蘋果公司推出載入史冊的麥金托什個人電腦廣告。也是這一年,女性程序員的數量從巔峰的 37% 開始一路下滑,2011 年這個數字是 12%。

「個人電腦」是 80 年代的主題之一。這個詞最初出現在 1962 年《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中,此前負責 ENIAC 項目的約翰·麥卡里預見了未來電腦的樣子,他說,「沒有理由不相信每個男孩,或女孩都能成為個人電腦大師。」

他的預見很快成為現實。八十年代,除蘋果公司外,Radio Shack 和 Commodore 是最大個人電腦生產商,它們在美國賣出 50 萬台個人電腦。麥卡里沒想到的是,女孩並未被包括在這個未來里。

這些早期個人電腦內存很小,功能簡單,商家的一大賣點是遊戲,如著名的《太空大戰》(Spacewar!)便誕生於此時。正因此,它被商家定位為「男孩的玩具」。

在一則八十年代的 Radio Shack 彩色電腦廣告中,清一色男孩從校車上下來,回到家后立馬坐在長得像電視機一樣的個人電腦前,玩遊戲。我看了很多那個時期的電腦廣告,裡面幾乎都是男孩和男人,只有一位女性出現在這種廣告中,她穿著比基尼跳到游泳池裡。

當計算機進入家庭時,它以玩具的身份。商業廣告以洗腦的頻率一遍又一遍將玩具打上性別烙印:電腦,男孩的玩具;娃娃,女孩的玩具。

瑪格麗絲採訪的計算機科學專業女學生深受這種性別設定的影響。一位女學生告訴她,每次想用電腦都得問哥哥要鑰匙,因為個人電腦,「自然地」被放在家中男孩的房間。當帕蒂覺得班上男生都是電腦天才時,其實只是因為他們從小就接觸計算機。

這種性別傾向不僅出現在廣告中,大眾文化也參與進來。「獃子」的形象開始出現,電影《菜鳥大反攻》(Revenge of the Nerds,1984)、《摩登保姆》(Weird Science,1985)等電影無一例外地塑造了男性電腦獃子形象,跟你今天腦子裡的形象差別不大——戴個眼鏡,不事著裝,在現實生活中內向不受歡迎,在電腦世界里叱吒風雲。

電影《菜鳥大反攻》Revenge of the Nerds

也是那一年,我們都熟知的科技作者史蒂夫·列維出版了《黑客》一書。這本天真而激昂的著作塑造了新一代電腦英雄,他們剛巧都是白人、男性。與史蒂夫·喬布斯一起創辦蘋果公司的史蒂夫·沃茲尼亞克在這本書里,除他外列維還寫了其他幾十個人,沒有一名女性。

此時史蒂夫·喬布斯和比爾·蓋茨開始出現在公眾視線中,計算機領域男性主導的時代開始了。

打破怪圈

沃爾特·艾薩克森解釋自己為何在《創新者》這本書里講述了大量女性的故事。「當她們不在歷史敘事中時,你就沒有這些偉大的榜樣,」他在接受採訪時說,「但如果你知道這些女性后……比如我的女兒,她上高中時讀了這些人的故事,成為一個數學和計算機科學極客。」

如簡·瑪格麗絲所總結的四點:學習機會、偏見、榜樣和期待。在知道原因后,想要打破計算機科學中的性別怪圈並非不可能。

九十年代與她一起從事那項研究的還有卡內基·梅隆大學教授阿蘭·費舍(Alan Fisher),找出原因后他在計算機科學專業中加入計算機入門課程,讓此前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機會接觸計算機的學生能補上那堂課。僅僅五年後的 2000 年,該校計算機科學專業里 40% 是女性,男女輟學率相差無幾。

世界也不是個人電腦時代了,至少智能手機和其他智能終端沒被打上明顯的性別烙印,從接觸機會這個角度看,計算機科學中的兩種性別正趨於平等。更難打破的恐怕是「偏見和期待」,它來自他人,固化為女性自己腦中的一道鐵門。

讓我感到樂觀的是,無論國內外,這方面議題越來越多,各大科技公司都表示希望提高女性程序員比例。在國內,像科技貓這樣為女性程序員服務的組織開始出現。可以肯定的是,變化正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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