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速度到底有多快?

春天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宏偉的一件事。寒來暑往,草木枯榮,春天是一場山河易幟的山河革命。而中國的春天堪稱一場百日維新。每年,從廣州出發,16天到達長沙,23天到達武漢,40天到達鄭州,56天到達北京,63天到達瀋陽,76天到達哈爾濱,99天到達漠河。

今天,這裡有一份靠譜的追春指南,趕緊跟著春的腳步,遍賞祖國的春光吧。

—— 廣州 ——

中國的春天,集結在位於熱帶的海南島。四季是溫帶才有的概念,而在北回歸線以南的地區,長夏無冬,只有乾濕兩個季節,四時楊柳四時花。海南島是春天的淵藪。隆冬之際,西伯利亞的寒流席捲歐亞大陸,森林草原凋零,而那些春天的元素——溫暖、雨水、綠葉、鮮花,都逃到了這個南海的島嶼上。海南島就像一艘花船,系在雷州半島上,滿載寒冷大陸的夢幻與想象。

廣州是春天登陸的第一塊跳板。這座北回歸線上的城市,氣候溫暖,四季的線條很不明顯。廣州的春天原沒有固定的日期,隨人心意而已。今年(指本文寫作時間2010年)廣州的春天與陽曆新年結伴而來。元旦前,從化流溪河國家森林公園舉辦梅花節,十萬株梅樹綻放白花,凝如香雪,與青山碧湖相輝映。按清人屈大均《廣東新語》的說法:「惟嶺南梅花最早。冬至雷動地中,則梅開地上。」冬至,通常為12月22日前後,北半球白晝最短、黑夜最長之日。廣東的早春,嵌入了天文學上最深沉的舊冬。

嶺南的梅花,最有名的還數韶關市南雄的梅嶺。梅嶺即大庾嶺,屬五嶺之一,為贛江和珠江兩大水系的分水嶺。其上設關隘,稱梅關,自秦代以來就是嶺南與內地交通的孔道。梅嶺古道兩側廣種梅花。《南雄府志》記載:「(農曆)十二月,霜雪降,池始冰,嶺梅初放。」據說由於梅嶺南北氣溫差異,梅花花期也不一樣,往往南枝花落,北枝始花。我來看梅時已經遲了,滿目青翠,綠葉間夾雜著指頭大小的梅子,又苦又澀。

—— 長沙 ——

出嶺南,沿京九線北上,便進入華中的湖南、湖北和河南。兩湖屬於亞熱帶長江流域,當嶺南花事衰歇,只剩木棉花支撐殘春時,這裡正是一片萬紫千紅的孟春景象。驚蟄前後,橘子洲的桃花就開了。我從海口、廣州、韶關一路北行,所見梅桃,綠葉成蔭子滿枝。終於在長沙看見了桃花。

長沙的春分花紅柳綠。梅花已謝,但是西府海棠、山茶、櫻花、紫荊(另一種灌木紫荊)、泡桐、迎春、杜鵑、桃花正值花期;田野里禾苗青青,菜花金黃。橘子洲的桃園不大,約百餘株,包括紫葉桃、果桃、花桃等數種,深紅、粉白或粉紅,間雜一些嫩葉,明艷動人。唐人說:憑君莫厭臨風看,占斷春光是此花。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寫道:「色之極媚者莫過於桃,而壽之極短者亦莫過於桃,紅顏薄命之說,單為此種。」把美人比為桃花,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紅樓夢》中林黛玉葬花,便是出於紅顏易老、花落人亡的感傷。桃花是最能代表中國春天的一種花。

—— 武漢 ——

春天在嶺南徘徊良久,是因為從熱帶進入亞熱帶,不免躊躇一番。同樣,從亞熱帶的武漢跨越著名的秦淮線來到暖溫帶鄭州,也比較費時耗神。我們看地圖,武漢、鄭州、北京三地間距相當,但是據1987年出版的《中國農業物候圖集》,山桃開花盛期,鄭州比武漢晚20天,北京比鄭州晚10天。鄭州與北京同屬暖溫帶,春天的腳程卻相差了一倍。

春分嵌入了中原地區的早春。原野上一片片麥苗地,青翠接天;桃花、杏花、櫻桃花、油菜花一時全部綻放。鄭州侯寨鄉櫻桃溝5000畝的櫻桃樹,漫山遍野,花團錦簇,蜂飛蝶舞。花苞紫紅,花瓣粉白,花絲柱頭點點鵝黃,單是那一簇簇沉甸甸的花朵,已經讓枝丫不勝重負。櫻桃屬於薔薇科李屬櫻亞屬,與櫻花相近。我的感覺是,櫻花雪白冷艷,櫻桃粉色,帶些暖意;然而二者同樣開花早,盛花期來得陡而短暫,讓人傷懷。李後主感嘆說:「櫻桃落盡春歸去。」中國古代文人似乎更喜歡櫻桃花。櫻花之美,則要數日本民族體會最深。

櫻桃溝還有幾畝杏花。人們常說杏花春雨江南,其實杏花是北方花卉,江南並不多見。杏花潔白,花瓣邊緣微微透著暈紅,彷彿少女略帶嬌羞。在古人看來,杏花的美,就在於這點輕紅。明人張寧在《杏花詩序》中說:「桃妖艷而少質,梅清真而少文,兼美二物而彬彬可人者,惟杏近之。」杏花素雅純潔,掩不住一縷艷麗風致,非常誘人。

薔薇科植物是中國春天的主力,包括大名鼎鼎的薔薇、玫瑰、月季、蘋果、海棠、櫻桃、李子、枇杷、山楂、草莓、梨、杏、桃,等等,而薔薇科中的李屬更是將桃花、李花、杏花、梅花、櫻花、櫻桃花薈萃一堂。這些姐妹花個個容貌出眾,風韻獨特。元人程棨在《三柳軒雜識》中曾經生動地比喻:「余嘗評花,以為梅有山林之風,杏有閨門之態,桃如倚門市娼,李如東郭貧女。」春天的花事,眾芳喧妍,帶給我們豐富的審美差異。

—— 鄭州 ——

中原名花,首推洛陽牡丹。我去得太早,只在神州牡丹園的溫室里看了幾種:趙粉、胡紅、金葛、粉二喬——這些姓氏與色彩搭配的名字真有韻味!外面的露天園地,枝頭才生出紅嫩的新芽,像一雙雙合攏的嬰兒小掌。人人都對我說:「你應該四月中旬來,那時候有姚黃魏紫,還有成千上萬的牡丹花海。」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春天傳統。在洛陽,春天屬於牡丹,其他任何花卉都是微不足道的配角。如此說來,洛陽的春天比北京還晚。

中國的二十四節氣出自中原地區,用來描繪秦漢溫暖時期黃河中游平原的季節面貌。隨著寒冷期的來臨,二十四節氣適用的區域逐漸南移,與原產地的氣候越來越脫節。以之描述今天長江、黃河兩大流域的四季變化,未免有些捉襟見肘,但也勉強說得過去。江河兩大流域,也是我國春季最完整的地區。

—— 北京 ——

在北京,山桃花開得最早,成為第一抹濃艷的春色。竺可楨根據20世紀50年代的資料,確定山桃的平均始花期為4月19日;1987年出版的《中國農業物候圖集》確定為4月1日。陳效逑、張福春先生的論文《近50年北京春季物候的變化及其對氣候變化的響應》中稱,北京多年平均3月10日北海融冰,3月27日山桃始花,4月5日杏始花,4月14日紫丁香始花。半個世紀以來,春天有提早的趨勢。

北京的早春有春花而無春雨,花葉都像紙紮,不夠豐盈,也少了點嫵媚。南方的春天總是濕漉漉的,清新瀏亮,隨便從花瓣或柳枝上都能擠出一些水分。1936年,周作人曾經寫過一篇《北平的春天》,抱怨北京春天的短暫,像夏頭或者冬尾,又說:「北平到底還是有他的春天,不過太慌張一點了,又欠腴潤一點,叫人有時來不及嘗他的味兒,有時嘗了覺得稍枯燥了……」這是一個來自江南水鄉的作家對北京春天的獨特感受。

一個星期後我重訪北京,看到中山公園裡的山桃、玉蘭、連翹、迎春都開了,梅花怯生生含著苞蕾,猶豫不決。滿城楊樹都掛著一簇簇毛茸茸的楊花,落到地上,像青綠的毛毛蟲。什剎海畔垂柳依依,宛如一場場永不停息的綠雨——湖水倒影碧綠,有幾分江南春波的意味了。

—— 瀋陽 ——

東北的春天更遲。4月3日,瀋陽地面的雪已經化了,但郊外的水塘和溝渠還結著冰。樹林乾枯蕭索,一片荒蕪。街道邊的榆樹和楊樹,像揪來罰站的不良少年,一個個灰頭土臉,神情落寞。楊樹是最能代表我國北方地區的木本植物,軀幹筆直,生長迅速,常用作行道樹。楊花滿城飄灑,與柳絮紛飛一道,同為典型的春日景觀。歷代吟詠楊花柳絮的詩詞浩如煙海。

根據物候學資料,從北京到瀋陽,春天至少要趕半個月的路程,包括穿越暖溫帶與中溫帶的界限。瀋陽山桃始花的日期為4月14日,垂柳始花為4月24日,紫丁香始花為4月29日——今年春事很可能更遲。瀋陽的清明節無花無雨,實際上是冬季的一個節日。瀋陽之春,剛剛趕上春季的最後一個節氣——穀雨,來日無多。

—— 哈爾濱 ——

北上哈爾濱,愈發寒冷。積雪覆蓋原野,冰層封存起一條大江。冰面看著結實,一腳踩下去,裡面卻是一泡水。當地人說,前幾日天氣暖和,冰層裡面便開始融化,松花江上不能走人了。開往太陽島的十多條船凍結在江邊,像是登陸擱淺。陽光下,空闊的江面閃爍著森冷的寒光,幾條人影在江邊的冰窟窿里打魚。

哈爾濱是美麗的城市,有著優雅的歐式建築,以及高大的行道樹——依然是榆樹、楊樹和柳樹,但是遒勁威嚴,風度翩翩。綠化帶上往往植有成片的丁香樹叢。丁香耐寒,有些種能忍受零下35攝氏度的寒冷,因此成為哈爾濱的市花,也是東北地區最有代表性的春季花卉。紫丁香優雅美麗,碩大的圓錐花序,花朵繁茂但細小如釘,被稱為「一樹百枝千萬結」。紫丁香盛花約始於5月20日,已是立夏之後。

對於哈爾濱人來說,松花江開江,是更重要的早春物候。歷年開江時間平均為4月9日。我在江邊眺望的時候,一位老人說:「今年天氣冷,春脖子長,開江可能要遲一些。不過也快了,風一吹就開了江。」開江意味著航運和漁業恢復,開江魚大量上市。當冰層裂開,春水涌流,在江里待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鯉魚和鯽魚,因為進食少,土腥味吐盡,肉質緊密鮮美,成為最受市民歡迎的時令春鮮。

春風掠過哈爾濱,繼續北上,攀登我國最後7個緯度和一個溫度帶。屬於寒溫帶的大興安嶺地區的漠河縣,最低溫曾達到-52℃。清明前一天,漠河的最低溫仍然保持在-21℃左右。在這個冰雪世界里,只有落葉松、樟子松、白樺、紅毛柳、白楊等樹種能夠存活。花卉以興安杜鵑和一些鄉土野花為主,連丁香都敬而遠之。

—— 漠河 ——

漠河最北的北極鄉位於黑龍江畔,與俄羅斯隔江相望。此刻,滔滔江水凝成堅冰,江面成了空蕩蕩的坦途。我在一塊沙洲上行走。白雪茫茫,叢林肅穆,世界宛如新生。兩隻小鳥在楊樹和樟子松的枝頭跳躍,一隻松鼠在雪地上走走停停。我以為這麼寒冷的地方不存在春的蹤跡。天啊!我看見白楊的芽都已經膨大,遠望樹冠,帶有若隱若現的青綠。更大的奇迹是岸邊叢生的紅毛柳枝條上,有些已經長出了毛茸茸的小白花,彷彿點點白梅。此時,在中國最冷的寒溫帶,竟出現了連中溫帶的哈爾濱都難得見到的春色!

村人告訴我,北極鄉比漠河縣城氣溫更高,縣城不能種小麥,北極鄉卻可以。他們還告訴我,白楊和紅毛柳真正長葉還要一個多月呢。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這個藏在黑龍江河谷里的鄉村,小氣候頗為詭異。

歷年黑龍江漠河段的平均開江日期為4月28日,比松花江哈爾濱段開江晚19天。漠河杜鵑花盛開,通常在5月10日以後。算算漠河的春天,差不多立夏前後才開始,只好把節氣里的夏季當春天過了。

如此說,中國的春天堪稱一場百日維新。每年,春色從廣州起跑,日行33公里,晝夜兼程,奔往冰雪覆蓋的北疆漠河。百日之內,全國處處春光。

春天是我們這個星球最宏偉的事件之一。寒來暑往,草木榮枯。每年的中國春天,在衛星遙感影像上,是一幅不斷向北推移的綠色梯度圖,是一場山河易幟的顏色革命。在這種大視野里,春色代表著30個緯度的土地陸續蘇醒、繁殖和生產——那是數百萬平方公里的植被返青、作物生長。

本文節選自 蕭春雷的《自然骨魄》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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