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的歷史,充饑,壯陽,治病,補充營養

從2015年的雙十一購物節開始,購物狂們調侃自己窮,愛說自己窮到吃土。據說這個梗的出處可能是《老友記》。坐在家中等著收快遞的剁手黨們,既拿不起筷子,也拿不起簽收快遞的簽字筆,只好趴在地上吃土。

窮是永恆的,在網路購物流行之前,不知道已窮了多少代人。祖祖輩輩窮怕了的,有時也吃土。魯迅先生說,他翻開歷史,「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其實,在斷糧和吃人之間,往往還有一個中間階段,吃土。

明崇禎三年(1630),陝西大飢,一年多沒有下雨,陝西巡按馬懋才在《備陳大飢疏》說,饑民們先是啃光了所有蓬草,咽下了所有糠皮,到了十月,蓬草枯了,只好吃樹皮。終於樹皮也吃完了,飢餓的人們只好上山去,找一種名為青葉的石頭,細膩而腥氣,吃過幾日,肚腹下墜而死。如此之後,實在是無法可想,終於開始吃人。

清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軍隊第二次進攻杭州城。這支人數達二十萬的長毛軍在農曆九月下旬,從蕭山打到錢塘江畔,又攻破河塘西大關,兵臨杭州城下。他們佔據杭州城四面關隘,紮下營來,交通既斷,杭州城內很快斷了糧。

百姓們沒有辦法,先是吃藥材、南貨,然後開始收購芋麻、草根、甘露、浮萍、雜草充饑,再然後吃家中所有的皮箱、釘靴、一應皮革製品,吃枕頭中的豆殼、米殼,再到醬園中餵豬的二醬和雜油也都吃掉了。

很快,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了。《太平軍兩次攻佔杭州親歷記》的作者寫道,面對如此凄慘的景象,浙江巡撫王有齡全無憐憫之心,處置全憑一個「拖」字。他一邊說援軍不日可到,一邊說夢見觀音顯聖,指示饑民在艮山門內找觀音土,可以暫結腹餒之虞。果然,就有餓極了的百姓前去尋土,再以醬油烹飪一番,味道據說還不壞。這種色白,性黏的土壤,和了油醬吃,可解一時肚餓,但並不能當飯吃。太平軍兩次佔據杭州城,這座千年古城的人口數從八十萬直降到七萬。

觀音土是什麼?是一種富含硅、鋅、鎂、鋁等礦物質,性質穩定的黏土,最常見的用途,是燒制瓷器。《天工開物·陶埏篇》說:「土出婺源、祁門兩山:一名高梁山,出粳米土,其性堅硬;一名開化山,出糯米土。其性粢軟。兩土相合,瓷器即成。」張之洞《勸學篇·農工商學第九》提到洋貨時,還說到進口火磚也是用觀音土燒制的。

這樣一種土,經常出現在飢荒敘事中,以其本身的非食用性凸顯了自然災害的慘烈。

最近的一次吃土,是1942年。7月,河南大旱,旱情一直持續到第二年3月,大旱過後,又是蝗災,111個縣,一千多萬人受災。親歷過這次大飢荒的王德一老人回憶,「有饑民吃『觀音土』。什麼是觀音土呢?其實就是滑石粉,用滑石粉蒸成的饃饃,看上去又軟又白,很像真的饃饃,但是吃下去,拉不出來。」

但在河南,並非所有的吃土,都是被逼無奈。在濟源市,有王屋山土饃傳說。一說是仲山甫被周宣王封於河內樊地后,發明了一種便於保存的食物,就是王屋山土饃。另一說是此處曾經爆發怪病,人人胃酸,毫無食慾。人們登壇祈願七七四十九日,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下凡化作一姥太相助,采天壇頂峰之土,與麵糰共同炒制,治好了這病。人們於是管這種土,叫作「白面土」。

可見,吃土這件事,又並非是餓極時的被動選擇,和醫療似乎也有聯繫。過去在村落中,小孩子們常常扣泥坯牆表面的灰漿吃,目的是為了補脾。這並非沒有依據,《本草綱目》記載,吃炒牆土可以借其中土氣滋補脾臟,主治脾虛泄瀉。《本草蒙荃》記載,用陳年牆土,可以補中焦,主治脾胃失和,腹瀉不止。小孩子摳牆皮吃,多半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消化系統功能減弱,藉由補充鉀來增強胃動力。

觀音土原產自中國,但吃土這件事並不是中國的專利,這種行為廣泛分佈於世界各地,只有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沒有相關記載。

食土癖最早的證據,是在尚比亞和坦尚尼亞邊境的卡蘭博瀑布(Kalambo Falls)發現的,彼得·亞伯拉罕在《食土癖和無意識攝入泥土》(Peter Abrahams, Geophagy and the Involuntary Ingestion of Soil)中寫道,在一具能人(Homo habilis)的遺骨邊,人們發現了富含鈣質的白色黏土。

古羅馬博物學者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描寫過利姆諾斯島上的吃土行為,當地人食用一種名為阿里卡(alica)的,摻雜了紅色黏土的麥粥。這種粥被用於治療「身體潮濕部位的潰瘍——如嘴和肛門。用於灌腸以止瀉,口服亦可……用於調節月經周期。」

德國地理學家洪堡在《1799—1804新大陸亞熱帶區域旅行記》中稱有一個名為奧托馬克(Otomacs)的部落的飲食中,包含了大量的泥土。英國傳教士戴維·利文斯通在坦尚尼亞的桑給巴爾島同樣發現了食土癖,食土的偏好隨著奴隸貿易從非洲傳到了美洲,因為黑人奴隸們往往有吃土、灰、粉筆、草、石膏、塗料和澱粉——這些常見的泥土替代物的習慣,因此他們在新大陸的主人們常用黏土食用者(clay-eaters)的外號稱呼他們。

直到如今,吃土依然是非洲部分地區日常飲食中的一部分。加彭、喀麥隆、赤道幾內亞等國,黏土常被做成零食,在正餐之外用作消磨閑暇時光和充饑,喀麥隆人會將黑胡椒和豆蔻調味過的黏土製作成各種形狀,在市場中出售。肯亞人則傾向於將黏土摻進木薯、玉米、土豆、香蕉飯當中,以增進食物的風味。有時,這些來自地下數米處的,用火烤制過的黏土,會被用於治療瘧疾和霍亂。

這並非意味著歐洲並沒有這種行為。依照傑克·古迪在《烹飪、菜肴與階級》中的觀點,沒有經歷過青銅革命的部落民並沒有發明以階級表徵系統為根本的飲食文化,因此他們在飲食文化上與歐洲等文明世界大相徑庭,但吃土這件事上,歐洲人並沒有能夠倖免。李德寬和田廣的《飲食人類學》如此寫道:「德國和俄羅斯人有時吃掉『石頭奶油』『礦物麵粉』;17世紀西班牙貴婦們喜歡吃美味的泥土,使得教會不得不對此怪異的行為施以重罰。」

美洲也是一樣,除了早期傳教士和探險家們對印第安人的觀察——他們會將楓樹的樹脂粉末和紅色黏土混合在一起,可能是當做甜食來吃——之外,美洲的食土行為的記錄一直延續到了文明時代。在《迪克西的遭遺忘的人民:南方的貧窮白人》(Dixie's Forgotten People: the South's Poor Whites)一書中,作者維恩·弗林特(Wayne Flynt)提到了19和20世紀,美國南部窮人的食土行為。

他們吃土並不只是為了充饑、調劑,維恩·弗林特說:「許多男人相信吃黏土可以增強他們的性能力,而有些女性則認為吃黏土有助於順利分娩。」而作者本人認為,東南部白人群體的食土,很有可能是因為患有鉤蟲病,鉤蟲病的臨床癥狀包括心功能不全、早產、死胎、妊娠中毒症。

20世紀70年代初期,一名丹麥裔嬉皮士雅各布·霍特(Jacob Holdt)計劃橫穿美國。他橫穿美國的旅途收穫很多,這些奇聞異事成為了他與父母最好的通信素材。他的父母的回應是一部照相機。他的鏡頭記錄了不少用吃土來抵禦飢餓的兒童、婦女。

不論是相信觀音傳說,當作零食,用來提高性能力,用來治病……食土當然是某種文化或社會規範的產物。試圖給食土行為找尋科學依據,往往不易行得通。食土並不能補鈣,高嶺土並不高鈣——王屋山的白面土是個例。事實也證明,最容易缺鈣的老年人通常並不會吃土。再假設食土是為了補充微量元素,實驗同樣證明,有食土行為的人比沒有的人罹患貧血症和微量元素缺乏的概率高出一倍。

它的確和某種疾病有所關聯,16世紀時,法國南錫學派的醫生李厄保(Liebault)發現,食土行為多發生在罹患萎黃病(febris alba)的少女身上,這種困擾了幾代歐洲青春期少女的疾病多併發缺鐵性貧血。同期的其他醫生,有些將食土與精神異常聯繫在一起,有些則從希波克拉底那裡找到了靈感,持續觀察懷孕過程中的食土行為。他們都無法系統性解釋食土這樣一種譜系極廣的異食行為。

目前唯一得到驗證的假設是,黏土進入腸胃後會附在消化道的粘膜上,阻止人體對營養物質的吸收,同樣被阻擋的還有真菌、病原體、有毒物質和寄生蟲卵。因為食土的這種作用,有公司出售食用或飲用黏土,強調它可以解毒、清潔腸胃、補充礦物質、促進頭髮生長……當然,這是智商稅。還有售價不菲的精選高嶺土,搭著分子料理的順風車大行其道:用它、食用色素、水、鹽以及一個熟土豆,可以做成一塊可食用的「石頭」,這可能是分子料理中最接地氣的一道菜了。

窮到吃土的各位,看到這樣一塊土做的石頭,怕是要感嘆自己連土也不真吃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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